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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姬傳》  番外(二) 上上籤 (06)

 

處理完鑄造偽幣的案子,七姬與真吾回了一趟江戶城,三月三日是雛祭(女兒節),身為主角的七姬好歹要到大奧露個臉,應景過一下節。

望著面前由高到低,擺設了七層台階的娃娃,七姬坐在廊上,吃過當日必吃的蛤蠣湯、散壽司,喝過白酒,就剩最後一樣菱餅。

「這些人偶整年收在箱子裡,直到立春(二月四日前後)才能拿出來透透氣,過沒多久又要被關回不見天日的地方,也怪可憐的,妳等春分(三月二十一前後)再把他們收起來吧。」

由於女兒節主要目的是保佑家中幼女平安健康,希望娃娃能代為承受病痛及穢氣,自然不會將人偶一直放在旁邊,通常過完雛祭隔日就會收起,最慢也不會超過春分。

「小的惶恐,您這吩咐怕是沒人敢遵從哪。」負責的女中笑著將菱餅恭敬遞上前,那是一種由粉紅、白、綠三層顏色組成的和菓子,象徵著繁花盛開,白雪消融,草木萌芽。

「為什麼?」雖然不常待在城裡,但再怎麼說都是將軍之女,照理這些女中們不可能違逆她的意思,七姬端過小點心,用菓子切將菱餅分成小塊後,再叉起其中一塊送入口中。

「據說收得越慢,女兒會越晚出嫁。」

啊?出、出嫁?七姬愣住。

「為了姬君的幸福,」女中用力握住拳,「明日我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天亮前就麻利收拾好。」

不用這麼拼吧!那口嚥下去的菱餅頓時梗在半途,七姬連忙拍拍胸口,端起旁邊熱茶喝著,一雙美目悄悄瞥向廊下某處陰影。

半跪於地,隱身在那片暗處的真吾亦抬起眼眸,朝她所在方向無聲看過來。

「咳,不用急,慢慢收就好了。」揮揮小手,她迅速調開視線,正打算說點別的東西來轉移話題,忽然看見庭院飛進一隻小白鴿,腳下綁著一圈紅繩。

那是發生特殊事件的信號!

平日有事都是把訊息綁在信鴿腳上通知,然而一旦碰到迫切情況,大岡忠相什麼也不寫,直接綁上紅繩以示緊急。

「我忽然覺得人不太舒服。」展開紅扇半遮住面容,她立刻揮退女中,「妳下去吧,我想好好休息,別讓人來打擾。」

「是、是。」女中趕緊依言行禮退下,離開前忍不住望向那七層娃娃台階,一邊惋惜地想著,可憐的姬君又發病了,不管這些人偶製作得再精美,擺放得再多,始終還是沒能替姬君消災解厄,也不知病痛纏身的她能不能度過下一個雛祭呢?

就在女中為小主人病情發愁時,七姬與真吾兩人已從另一側出口飛身而出,火速趕往南町奉行所。

所謂的緊急事件發生於清晨,有人意圖往水井投毒,幸好被人發現及時制止。

因江戶一帶有許多地區水質惡劣,自德川家康開府以來,便十分重視生活飲水,以七井之池為水源,鋪設了劃時代的上水道網,後來又有神田上水、玉川上水⋯⋯等等市中六上水加入,利用地形高低差,透過地底埋設的竹管及木桶,將水導引到每間長屋的水井中。

可想而知,居民賴以維生的水井之間相互連接,一旦被下毒,後果不堪設想,附近住戶都將難以倖免。

「抓到投毒者了嗎?」既然已經成功阻止下毒之人,卻還是發出危急訊號要他們趕來,想必有其他原因。

「尚在追捕中,不過⋯⋯」大岡忠相皺起眉,顯然接下來要說的事才是最大問題,「我們懷疑下毒者是小姓番組(幕府中的執勤警衛軍,負責全市巡邏)番頭立川大人三子,立川大人為了掩飾其子罪行,竟派人狙擊當時勇敢站出來制止的目擊者,並反過來指稱對方才是投毒之人。」

簡直不可饒恕!非但包庇自己兒子,居然還顛倒黑白,企圖殺害、嫁禍給拯救眾人性命的目擊證人!

「本鄉一帶本就偏僻,偏偏那名巫女平日又與鄰里鮮少往來,似乎頗受當地人畏懼,立川大人就是看在這一點,說她長年遭人白眼,怎麼可能為那些排擠她的鄰人冒險阻止,必是心懷怨恨,才會投毒報復。」

嗯?慢著,七姬突然覺得大岡忠相的描述有點熟悉。

「那位目擊者可是鳩上神社的巫女?」

大岡忠相一愣:「姬君知道此人?」

沒時間解釋他們怎麼會認識早紀,七姬連忙問:「她現在情況如何?」

「已請醫者去看過,但她傷勢嚴重,完全無法搬動,恐怕很難撐過今日。」

心中一凜,她匆匆轉向右後方:「真吾。」

兩人之間無須多餘言語,跪於身後的他立刻將頭一點,迅速起身離開。

「已查出那人為何要投毒嗎?」留在原地的七姬繼續往下問。

「根據初步調查,他曾在集市上與人發生爭執,因理虧反而被教訓了一頓,之後他多方打聽出對方就住在本鄉四丁目那帶⋯⋯。」

抵達鳩上神社時,外圍有大岡忠相派去的同心守著,真吾避開他們,在偏殿外發現早紀,她神色慘白,斜倚在狛犬(以石頭雕刻成的神社守護獸)旁,一道致命刀痕貫穿了她左肩,將無垢上衣染得通紅。

「妳真傻。」沒想到再次見到的是這樣鮮血淋漓的她,真吾雙眉緊蹙,沉沉吐出這句話。

那些鄰人從未善待她,見有人投毒,就算是袖手旁觀也不為過,但她卻為他們挺身而出,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不說,死後說不定還會遭人誤解,以為她才是下毒之人。

「你說這話的真正意思應該是⋯⋯做得好,我以妳為榮吧?」吃力按住傷處,滿身是血的早紀笑著調侃。

想移動雙臂,支住越漸沈重的身軀,卻已後繼無力,她痛地咬牙,眼看就要頹委倒下,真吾一個箭步上前攙扶,讓她靠著他坐好。

「可惜⋯⋯」轉動的小臉,朝某個方向殷切看過去,「我見不到今年的羽扇豆開花了。」

那是小徑的方向。

「除了『空想』,妳喜歡的花其實還有另一個含意。」他忽然告訴她第二種說法,「『妳令我心安詳』。」

附近鄰人能安然無恙,都是她奮不顧身,捨命去保護他們的關係。

早紀一愣,睜大的雙眸轉回來,定定看著他,泉湧而出的淚水,頓時從兩頰接連滑落,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感動。

「深見大人,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

眼中泛滿了淚,她也有話想說,知道他先前鐵定誤會一件事。

「之前你抽中的御神籤,是我們鳩上神社九十九張籤文中,唯一的⋯⋯大吉。」

咦?換他愣住,當初還以為抽到最壞的籤運,她才會阻止他帶走。

「不是只有凶籤⋯⋯才需留在神社裡化解厄運,綁籤就是與神明結緣,和神明有了聯繫。」努力撐著所剩不多的氣力,她斷斷續續地解釋,「你拿到最好的籤文⋯⋯寓意雖美,但凡事物極必反,更應該小心⋯⋯所以我為你綁到樹上,請神明特別加持,這樣⋯⋯」

哪怕所愛的女子永遠不可能屬於他,哪怕兩人今生註定無法成為戀人──

「最後你一定會幸福!」含笑說完,早紀再無遺憾,頭一仰,在他臂彎中溘然逝去。

抱著傷重身亡的她,真吾攏緊雙眉,十指也在掌中越握越緊。

遠處,隨後來到的七姬停下腳步,站在轉角默默看著,片刻,她掏出腰間印盒,置於旁邊一塊大岩石上。

當真吾下定某種決心,放開早紀起身要走時,抬頭發現七姬的印盒。

知道他的憤怒,知道他想親手幫這個無辜少女做點什麼,她留下印盒,好方便他去為早紀查清事實,洗刷下毒嫌疑,不僅要將真正的投毒者繩之以法,更要讓附近居民知道是早紀救了大家!

拿起印盒,緊握在右掌心中,他快步出了鳩上神社。

總是這樣,乍看漫不經心,卻在細微處流露出對他從不明說的溫情與支持。

每回出任務,七姬都很愛給兩人找刺激,因為表面上出了狀況有他在,但實際上沒有他的協助,她一個人根本應付自如,把那些麻煩、棘手事全推給他這個手下去解決,只是為了在驚險中激發他的求生意志,讓他沒時間沈浸於失去至親的傷痛裡。

之前早紀曾說七姬很依賴他,其實真正依賴的人,是他。

是他一直依賴著她給予活下去的勇氣,依賴著她明明不需要,卻還是幫他找藉口,將他留在身邊的特殊對待,更依賴著她對他的憐惜,以及對他想做之事的理解與全然信任。

自兩人相遇以來,這四年中雖然也有悲傷的時候,痛苦的時候,但能遇見她真是太好了!

神社外的小徑,先前被踩過、種回去的羽扇豆大都沒有存活,卻有一株勉強發了根,經過幾天,小小花苞逐漸綻放,在春光中開了花。

數日之後,不只那串小花,長長小徑滿是盛開的羽扇豆,但並非早紀種下的那些花起死回生,而是周遭鄰里把家中開得最好的羽扇豆連土挖起,移植到這片小花徑。

因為,有人說早紀生前最鍾愛此花。

在幕府立下的御觸書(官方告示板)中,公布了早紀阻止投毒一事的經過,眾人得知真相後,對她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紛紛帶著花前來鳩上神社憑弔。很快地,早紀見義勇為的事蹟在江戶傳開,許多人敬佩她的義行慕名而來,原本冷清無人的小神社,如今盛名遠播,參拜者絡繹不絕。

「這片羽扇豆開得真美,不知天上的早紀看得到嗎?」

眼中倒映著前方迎風搖曳的繽紛花串,七姬靜靜在這條小徑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進鳥居。

神社內人潮接踵,常見一家人一起來參拜,其中提供御神籤的偏殿更是人來人往,老一輩有人想起此處因緣籤十分靈驗,一傳十,十傳百,造成求籤者蜂擁而至。

好奇心驅使之下,七姬也去湊熱鬧抽了一支籤,當輪值巫女把對應的籤文交給她時,她先是一愣。

「啥?」她揚起右眉,「大凶?」

不是吧!她不求抽中大吉、中吉,有個小吉、吉,再不然末吉、凶,她也是可以接受的,但⋯⋯大凶?

「鳩上神社只有這張籤是大凶,姑娘會抽中,嗯,也是蠻難得可貴。」興許是見她表情呆住,似乎大受打擊,巫女忍不住出言安慰。

然而對抽中大凶的當事人而言,並不覺得這樣有比較安慰到,畢竟只有一張大凶還會被她抽到,豈不表示她運氣特別背?

「我不要!」第一個反應便是把籤文放回桌上,像是會燙到般,七姬火速往後跳開一大步。

「姑娘不用擔心,籤的本意並不是占卜吉凶,而是神明給的建議。」被她誇張的反應逗笑,巫女幫她把籤對折折起,由於早紀一家已斷絕,這些巫女都是幕府指派來管理神社的神職者,「妳這支籤文顯示,近日將出現命定之人,他用情很深,意念執著,妳必須謹慎應對,千萬不可心存逃避,畢竟二人關係非比尋常,前路多艱,唯有真誠面對己心,方可度過難關,在險境中絕處逢生。」

把折好的籤遞給她,巫女要她去旁邊把凶籤綁到樹上。

「不就⋯⋯只是個戀籤嗎?」左邊眉毛跟著扭動了一下,七姬納悶走到一旁,「還絕處逢生哩,談個感情有必要賭上生死,搞得這麼驚悚激烈?」

搖搖頭,來到專門綁籤的樹叢前,仔細看,樹上已經綁了好多張籤條,她隨意找了個位置,將籤綁上去。

「主子完全不在意?」跟在她後方的真吾,自是看到她剛才抽中大凶,也聽見她與巫女的對話。

「我需要在意嗎?」笑著回過頭,明媚面容望著身旁那些不相識的眾人,她很輕很輕地呢喃,「戀愛⋯⋯是離我最遙遠的一件事哪,什麼命定之人,對我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早在四年前,成為暗夜奉行以來,她就已認清自己不能只愛一個人。

會去抽那張戀籤,純粹只是覺得有趣,並非需要神明指引,只不過隨性抽出的竟是運勢最差的籤,實在令她哭笑不得。

「比起那個,」從袖口拿出稍早從信鴿腳邊解下的小紙條,她將手一揚,邊說邊往神社外頭走去,「身為關東郡代的丹下重文有敲詐之嫌,忠相大人希望我們能找到他進行勒索的罪證,你去查查他接觸的都是哪些商家,我去一趟吉原,看他平日都是找哪家揚屋介紹,然後想辦法混到他府中搜查。」

「我還是先跟妳去吉原,再去找那些商家。」

「為何?」她停住邁開好幾步的身影。

「吉原不在妳現在要走的方向。」

「⋯⋯。」她一頓,乾笑兩聲,非常從善如流地縮回腳步,咚咚咚跑回他身旁,「呃,也好,那我們先一起去吉原吧。」

朝那張堆滿笑意的小臉看了一眼,他表面上無奈搖搖頭,轉身與她離開神社時,嘴角卻是暗暗一揚,兩人如影隨形,往同一個目的地走去。

如果他們無法相愛,那麼他最大的心願,是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無論將來如何都不會分開。

這就是他此生唯一所求,最幸福的,上上籤。

 

 

 

 

番外 (二) 上上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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