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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姬傳》 第七話  叛徒 

 

04

 

小時候被困在湯殿山,除了不能走出山下地界,基本上還算自由,既沒將她關在暗無天日的牢屋裡,也沒限制過她行動。只是清水家地處深山,山中小徑錯綜複雜,以她奇差無比的方向感,時常出個門就能走丟,每每出動眾人分頭尋找,都是清水秋燃先發現她,到後來簡直變成他最得意的一門絕技。

然而有次情況十分反常,一整個下午都不見她人影,直到天黑連清水秋燃也沒找到人,可以確定的是她並未離開湯殿山,不然看管地界之人早就前來稟報。

她那次失蹤驚動了清水御飛,在問清楚眾人找過何處後,他獨自提著竹燈籠出外尋人。過了午夜,清水御飛抱著她回來時,兩人渾身濕透,她倒在他懷裡,一直昏睡到隔日才甦醒。

究竟是在哪裡找到她?為何她會失去意識?清水御飛隻字不提。

等她醒來,已經忘了前晚發生什麼事,隱約只記得自己迷了路,不小心走到第一次遇見清水御飛的冷泉邊。因腳步踩滑,她跌入池中,掙扎之際喝下幾口冰泉水,好不容易爬回池岸,卻發現附近景物陌生,四面山壁嶙峋高聳,長滿青鬱藤蔓,唯有東側石壁往內凹陷,裡頭嵌著一座造型特殊的青銅門,她被門上奇異圖紋所吸引,不禁好奇走近⋯⋯至此記憶便是一片空白,那時有沒有推門走入,之後又是怎麼被清水御飛帶回去,她已想不起來。

「那座清泉是我族聖地,只有家督與三位家老能出入,如果妳那回迷路是跑到聖地去了,難怪我們翻遍其他地方都找不到妳。」

前往出羽途中,七姬回想起之前在湯殿山上的日子,唯獨這段記憶始終有些模糊,問清水秋燃記不記得這件事,他倒是還有幾分印象。

「那麼,那天我看到的並不是夢,而是當真發生過。」記憶裡那扇銅門形狀過於奇特,小時候她還以為那是一場夢境,如今細細想來,清水家實在有太多古怪之處。

而且根據紀錄,清水氏轄下僅千餘人,表高收入不過六萬石,在諸多大名中,俸祿、封地都不算大,卻是唯一得到幕府私下特許,可以不受參勤交代規範的大名,歷代家督既不曾定期往返於江戶與領地,亦從未將妻兒、親屬留在江戶受幕府管控。

以清水一族善於易容來看,就算要求清水家遵守規定,幕府大概也深知很難辨識來的人是真是假。不過實際情況據說是百多年前,德川軍與豐臣軍進行最後一場戰役時,向來不涉入戰國紛爭的清水家派了家老,秘密拜見當時已自征夷大將軍一職退位的大御所德川家康,雖不知雙方交換了什麼條件,但清水家提供的利益顯然對大御所十分受用,才會讓幕府後來做出這麼大的讓步。

「妳已經想好要怎麼進入湯殿山?」生完火,真吾從竹盒中拿出一顆梅乾飯糰遞給她。

此行為了趕路與保持隱密,三人行裝輕便,全作旅者打扮,走的是人跡罕至的羊腸小路,食宿皆在野外,晚上也是三人輪流守夜。

「嗯。」再怎麼不想面對,這一日終究都會來到,七姬接過飯糰,看見一旁的清水秋燃默默握緊了十指,她一把抓過他的手,把飯糰塞給他,「到時我們分開走,秋燃,你與我以幕府使者身份從大門進去,我要向清水家提出正式訪查要求。」

「咦?」看著那顆塞到他手心的飯糰,清水秋燃一愣,一直以來不管執行什麼任務,都是真吾伴她左右,這回七姬卻是將他帶在身邊。

「正式訪查?」真吾挑高眉,「妳確定嗎?」

一旦她以幕府使者身份前去,便再無轉圜餘地,清水家只有兩種選擇:服從指令,接受調查,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她滅口。

「清水家同意配合調查的可能性應該不大,所以,真吾,你照秋燃提供的路線,避開山下暗哨,從其他入口潛入。若清水家真有反意,我會施放火煙信號通知,兩刻鐘後要是我與秋燃沒出來,你再發一道,前後兩道信號,將調動在附近待命的上杉家前往討伐。」

照理清水秋燃比真吾熟知湯殿山地形,由他自密道潛入更合適,但考慮中途如果被清水家的人發現,說不定會發生打鬥,她不希望清水秋燃與同族之人自相殘殺。

明白她的用心,真吾往清水秋燃看了一眼,再拿出竹盒裡另一顆飯糰遞給她,簡潔回道:「好。」

抵達湯殿山那一天,二月甫過,三月初,深雪未融,山林間依然覆蓋著層層白雪,與她兒時初次來到此地是同一個時節。

望著眼前銀白山景,七姬深吸口氣,成為暗夜奉行以來,面臨過各種挑戰,這是她內心最忐忑的一次。

並非不知該如何處理,也不是害怕結果,早在出發之前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包括豁出性命的覺悟,可是此時此刻站在這道地界前方,她居然還是猶豫了。

不,這是不應該的!強行按下心中躊躇,她邁開步伐,帶著清水秋燃進入山中小道,然而兩人走沒幾步,便發覺不對勁。

「為何會無人把守⋯⋯」迅速查看四周,她與清水秋燃面面相覷,清水家注重隱私,對外防守一向嚴密,哪可能像現在這樣任人長驅直入,「往年你們曾撤過地界防禦?」

「不,從未撤過。」搖搖頭,清水秋燃與她同樣詫訝。

兩人心中閃過驚疑,趕緊加快腳步通過蜿蜒山道,詭異的是,一整路安靜得出奇,非但沒見到半個人,也沒碰到任何阻礙,到達城下町後,兩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幾乎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眼睛有問題。

「這⋯⋯」

怎麼可能?所有屋舍、田地、街道一片空蕩,別說人,連飼養的家禽、牛隻,使用的工具、生活的物品都不見了,整座城下町只留下建築物沒被拆解帶走。

這個景象太過震撼,一時之間七姬反應不過來,下一秒,她想起什麼,火速往護城河方向奔去,見她突然跑開,陷入驚愕中的清水秋燃連忙追上。

進到城內,情況與城外相同,本丸、二之丸、天守、御殿、廊、庭院,全無人戍守,門一推就開,門後每間屋子都是空的。

唰唰唰唰唰,不死心,七姬快速拉開紙門,繼續往裡頭部屋走去,一邊走,一邊將前方隔門一扇扇打開。

『如果哪天我不在妳身邊了,妳也會像這幾日這樣尋我嗎?』

驀然浮現耳際的聲音,令她倉猝止住前進。

之前她與清水御飛靈魂出竅到紀州,在照顧他這個不安分靜養,總愛到處亂跑讓她一頓好找的傷患時,他曾這樣問過她,結果她才剛要回答,便被他出聲阻止。

「主子。」

她一愣,從思緒中回過神,發現從其他路徑潛入的真吾已來到她身後。

他能這麼快抵達城內,與兩人會合,想必也是一路暢行無阻,七姬轉動視線,環顧周遭,眼看寢殿內外每扇紙門皆已被她打開,就剩面前最後這一道。

微微停頓片刻,她做了個深呼吸,舉起雙手,唰一聲將門左右推開。

不會錯,這是她之前住過的小寢間,她還記得,其中一面牆壁角落有她偷偷用毛筆寫下,諸如「師父好愛生氣」「應該是鬼」「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揍他」之類的字句。

只是。

走入和室內,七姬順著目光往左前方望過去,走道外,隔了一座小天井,對面便是清水御飛的起居間,現在才意識到,小時候原來她被安排住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

「那、那接下來該怎麼辦?」見她一語不發站在原地,清水秋燃走過來拉了拉她衣袖。

清水家所有人員集體消失,僅存空城一座,失去了調查對象,根本無法進行質詢,更遑論蒐證,當務之急得先把這些人找回來,可是對於他們會轉移到何處,甚至連身為一族之長的清水御飛此刻人還在不在出羽,都無法確定。

「接下來⋯⋯」可惡,只剩最後這個辦法了!回過頭,七姬咬了咬唇,有些懊惱地宣布,「什麼都不做,就好好睡覺。」

啊?睡覺?他們沒聽錯吧?真吾與清水秋燃狐疑望著她。

當晚,入夜後的湯殿山,萬物沈寂,無星無月。

一進到夢中,七姬立刻張望左右,在不斷流動生成的光影之間,尋找著目標物,果不其然,不遠處,一道修長身影已料到她會來,正好整以暇地等著她出現。

「清水大人!」就知道透過這種方式鐵定能見到他,她暗暗磨了磨牙根,「為了躲避審查,你讓所有人離開湯殿山,藏匿異地,萬一他們被告發,無故脫藩擅離領地可是死罪。」

哪怕清水家易容術再高,混入人群中尚可隱瞞一時,但不管他們躲在哪,鄰近地區忽然多出千餘人,長期下來不可能無人發現。

「不會有人找到他們的。」針對她的警告,清水御飛卻是不慌不忙,勾起唇一笑。

瞧他說得如此篤定,七姬馬上戒備起來,這傢伙向來恣意妄為,但說話從不誇大。

「你把他們送到哪去了?」

「海外。」他毫無隱瞞地答覆。

「海⋯⋯外?」

突然迸出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七姬腦袋停擺了好幾秒,片刻過後,陡然領悟過來這兩個字的意思,她瞠大雙目,活像有道響雷在頭頂轟然炸過。

「你說什麼?」她愕然驚喊。

海外?他指的是不在日本國土任何一地,隔著萬里汪洋的,海、外?

「你、你怎麼可以⋯⋯」手指著他,七姬逕逕倒退數步,不敢相信他竟會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事,這比脫藩更嚴重,他是讓整個清水家脫離了這個國家!

「若非如此,這次妳代表幕府前來,要求進行調查,我將無法拒絕,只能眼睜睜看著妳查出真相之後,清水家全員獲罪伏誅,妳覺得我身為一族家督,有可能坐視他們喪命嗎?」瞇起眼,他直視著她的目光閃過薄怒,「或者妳當真以為我會為了他們,反過來殺害妳?」

「⋯⋯。」他果然都知道她這趟來打算怎麼做。

的確,為著天下安定,只要清水家有不利於幕府統治的事實,她都會屏除一切個人情感,徹查到底,哪怕此舉將迫使他別無選擇,為了保全族人只能犧牲她,也在所不惜。

倘若他真的對她有情,等於是要他親手了結心儀之人性命,明知他可能會因此陷入兩難,痛苦萬分,她卻還是以幕府使者的身份來到了出羽,相較之下,她對他其實非常殘忍。

「我⋯⋯」看見他眼眸深處沉沉燃燒著的怒意,不知為何左胸莫名覺得有些刺疼,七姬倒抽口氣,將視線硬生移開,待聲音恢復鎮定後再開口,「姑且不論先前清水家犯下什麼罪,這次你將全族引渡海外,私自出船,已是明顯違反海禁。」

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曾於寬永十年至十六年期間(西元一六三三至一六三九),先後頒布過五次禁止對外交通與貿易的法令,遇外國船隻靠近一概驅除,除了荷蘭、中國、朝鮮、琉球在限定區域交易,不許與其他南蠻人(外國人)往來,更嚴禁人民搭船到海外,也不准在海外的國人回來,違者處死。

「比起接受幕府制裁,一旦冒死出海,終生都不得歸國,只能流亡海外。」

許多人,尤其是老人家,寧可埋骨故鄉也不願離開從小生長的故里,清水家上千人怎麼可能無人反對,全數配合他的安排?

「你到底是如何說服眾人的?」離開湯殿山的人可不是只有幾十個、幾百個,而是千餘人全都走得一個不剩!

就是號稱最具忠誠的武士團,也很難有這麼強的向心力,願意追隨主上到海外去。

「我很認真地告訴他們,這是出自清水家第十三代家督的請求,希望他們如同兩百多年前的先祖,成全初代家督的悲願一樣,也答應成全我。」

咦?初代家督的⋯⋯悲願?第一次聽他提起清水家的過去,七姬不禁豎起耳朵。

「妳知道我國最早接觸南蠻人是何時?」

豈料他話鋒一轉,忽然提出反問,七姬把目光移回來,看著他想了想,不知這個問題與清水家有什麼關係?

「是天文十二年(西元一五四三年),」她照著先前在書冊上看到的資料回道,「有艘南蠻人遠航暹羅的帆船漂流到九州種子島。」

南蠻,本指東南亞地區,當時葡萄牙與西班牙的西洋人,多是乘船繞過好望角、菲律賓,從九州附近南面海上過來,所以被稱為「南蠻人」。

「不,其實應該更早。」他搖搖頭,「享祿年間,就曾有一艘船隻因遭遇暴風雨,在庄內地區擱淺,只是沒有被記載下來。船隻主人是名女子,叫依爾莎蓓拉,來自南蠻某個國度的貴族家庭,父親是一位伯爵。」

一般乘船來到東方貿易之人都是男性,隨行女性少之又少,更別說是兩百年前,女性敢駕船穿越汪汪大洋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這位依爾莎蓓拉必定是一位個性非常獨特的女子。

「當時她身受重傷,被浪打到海岸邊,發現她的人,就是我們清水家的初代家督,与宗大人。」

可以想見第一次看到異國人,她的長相、眼睛、膚色、髮色、服飾如此奇特,語言又不通,清水与宗大概以為撿到什麼怪物。

「然而,在短暫驚嚇過後,他把這名異國女子帶回去,細心照料,不但治好她的傷,兩人還愛上了彼此,儘管眾人群起反對,他依然堅持迎娶女子為妻。」

啥?錯愕聽著他的陳述,七姬突然有點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傢伙行事任性又強硬,是源自於清水家一貫的家風。

但,慢著,既然清水与宗與那名女子結為夫婦,那──

「這麼說你⋯⋯不,歷代清水家督都是這名異國女性的後代?」意識到這一點,七姬摀住唇,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如今南蠻人已不是多麼稀奇,妳的反應尚且如此,」他睞了她一眼,「更別說二百年前,兩人的結合幾乎是駭人聽聞,尤其,大和生來就是特別排外的民族。」

雖然在清水与宗本人強烈表達意願下,總算能與心愛之人結為連理,依爾莎蓓拉也為清水家誕下了繼承人,但家臣們始終無法接納一個相貌殊異的外來者,決定秘密殺死她。

一日,趁清水与宗外出,家臣們闖入正殿,揮刀刺殺了依爾莎蓓拉,卻在她倒地後,才驚訝發現被刺中的人竟是清水与宗,他早料到家臣們會這麼做,刻意易容成依爾莎蓓拉的模樣。

領會到他們居然犯下弒主此等滔天大錯,家臣們個個悔不當初,看著淚流滿面的眾人,清水与宗死前留下了這樣的遺言。

『不要因為與我們長得不一樣,就排斥去認識對方,我希望你們能有包容與接納異己的心胸,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像我一樣,看見她的智慧,勇氣,以及美好的那一面。』

如此悲願,令眾人幡然醒悟,終於一同拋下了成見。

之後,為免外界發現依爾莎蓓拉的存在又重蹈覆轍,危及其生命,他們決定從沿海遷移至與世隔絕的湯殿山。

失去丈夫的依爾莎蓓拉悲痛欲絕,然而與其仇恨,她選擇了寬恕,不但留在亡夫的國度,盡心撫育幼子,為清水家帶來歐陸的世界觀、知識、醫藥、技術,令人見識到她的聰慧,她的開明與堅毅更打動了眾人,在她晚年,深受領民所敬愛,最後於湯殿山中度過了餘生。

聽清水御飛說完前人的故事,七姬覺得不可思議,腦中彷彿能想像出一個遠渡重洋的異國女子,金髮碧眼,穿著和服踩著木屐,徐徐走過山林,有點違和卻又是如此相稱。

「真說起來,清水家的催眠術與易容術會這麼厲害,也有她一半功勞。」

「易容術⋯⋯」七姬恍然大悟,「清水家歷代家督皆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因擁有異國血統,為防外貌特徵被外界得知,所以從小易容?」

儘管經過兩百多年,依爾莎蓓拉的外族血緣已漸漸淡化,但難保她青碧眼瞳與金黃髮色不會突然在哪個世代身上顯現出來,畢竟清水家具有大名身分,對外得保持最低限度連繫,每任家督繼位還是需要通報幕府,接見使者。

「為確保歷代家督都能順利承繼,不得不採取這種方式,但其實不只家督,清水家人人都習慣易容。」順著她提出的問題,他進一步向她解釋,「這並非是我們精通易容術,便故意隱藏自我,相反地,与宗大人之死,讓後代深刻記取了這個教訓。易容,是要提醒自己不再以貌取人,無論看到的人長什麼樣子,都不可先入為主,心存歧見。」

「咦?」外人,包括她,都認為清水家掩飾真容,有欺世之嫌,很難叫人信任他們,卻沒想到他們會易容,竟是為著這個原因!

「只不過小時候妳曾對我說,妳絕對不會去相信一個連容貌都不真實的人。」

呃,兒時的她是這樣說過,還說得很是義正嚴辭,七姬頓時有些尷尬地垂下眼睫。

「所以我決定六年之後,與妳在江戶再次相見時,我會以真正的模樣出現在妳面前。」

什⋯⋯!猛抬起頭,她震驚看著此刻站在眼前的他。

「這是你真、真正的樣子?」

除去因應環境需要,他曾以女裝之姿來到她身邊之外,其它時候呈現的都是他真實的自己?

「可、可是我小時候在湯殿山見到你時,你已經是這個模樣。」怎麼可能經過六、七年毫無變化?

「妳對我會有這種印象,是被我用『無之式』催眠過的關係,妳已經忘了我先前樣貌,而把我現在的樣子置換成妳記憶裡六年前的我。」

之前清水秋燃提過,為了消除她的記憶,他曾對她施展天魔輪舞倒數第二式,讓她忘掉他那時真正長相。

「這說不通啊。」徒手抓過他垂落在兩旁的髮綹,將面前那張俊臉拉近,她認真細看,「如果你現在真長這樣,那六、七年前,豈非跟我一樣大?」

他明明出生於正德四年(西元一七一四),現年應該大她七歲。

「正確來說,我還比妳小一歲,生於享保七年(西元一七二二)。」他平靜地糾正。

「⋯⋯!」一瞬間,七姬瞪圓雙眸,整個人驚愕到呆掉。

過了許久,僵住的眼珠子才轉了轉,她猛地放開手,向後倒退一大步。

「等一下,為何你會與所載年歲差這麼多?」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她的腦袋終於開始運轉,「如果以你現在說的年紀推算,享保十四年,你繼承家督一職時,對外宣稱十六歲,但其實只有八歲,你⋯⋯根本不可能是第十二代家督清水隱季的弟弟!」

兩人的父親,清水元昭,於正德五年(西元一七一五)因病亡故,他卻是享保七年才出生,可見他並非清水元昭之子。

莫非在清水隱季遭近臣擊殺事件後,清水家實際已無人可繼,於是他們想出了李代桃僵的辦法,讓他冒名頂替清水元昭之子,成為第十三代家督,當年她被拘禁在湯殿山,隨後又被清除了記憶,就是怕她發覺這個真相,向幕府告發?

「如今你告訴我這些,清水家已全族出海,天高地遠,就算我知道實情,幕府也對你們莫可奈何。」這個家族真的無法無天到⋯⋯令人深感無力的地步,往旁找了塊大石頭,挪過去坐下,七姬覺得很可疑地偏頭睨著他,「該不會你就是拿這點,直接威脅底下人離開吧?」

初代家督有悲願,她相信,但眼前這傢伙太工於算計,絕不是靠溫情訴求感動那千餘人。

「當初造成与宗大人不幸身死,每位家臣都有參與,事後他們一直對依爾莎蓓拉夫人有愧,這分歉疚不斷傳承下來,他們的後代,每個人都會竭力保護她的後人,對於出自家督的請求,沒有人想違背,要說服他們出海並不難,可是我並不打算只是為了避禍,而帶他們遠走海外。」

雙手交疊在胸前,他接著說出更驚人之語。

「當年妳離開湯殿山,返回江戶後,我用了六年時間,在亜米利加(今美國)建立了據點,並讓人往返東西大陸,與各國經商貿易。」

哈?才剛坐下,她差點又跳起來。

亜、亜米利加?那是哪裡?據點、經商貿易又是怎麼回事?

「你多年前已經出海過?」且聽他口氣,似乎還頗為頻繁?

「必須確保離開故國,到了異地能過得更好,我才會向他們提出這個請求。」這些人願意交付自己的後半生,來成全他的心願,身為一族家督,他也不會讓他們失望。

這些年他在海外經營得相當成功,已於亜米利加購置產業,買下大片土地,他們會得到最好的安頓,在新世界展開生活。

「我回江戶的時候⋯⋯」那時他也不過才多大啊,「你、你居然從那麼早就開始著手準備?」

敢情他當時已想得十分長遠,知道將來她會來出羽調查,他不能任由族人定罪受死,也不願被迫殺她滅口,所以暗中策劃了這場驚人的舉族大遷徙。

「學習新語言、熟悉航道需要時間,除了替眾人尋覓安居之所,我更希望,我在海外累積的實力、人脈、地位,未來可以保障妳的生活,護妳平安。」

他費盡心力做這些,是為了她!一股深深的顫慄,難以克制地自她心頭竄上來。

雖然不清楚海上貿易的事,但出海航行危機四伏,傾刻間便可能喪生於惡劣天候、海流變化之下,當初依爾莎蓓拉就曾遭遇海難,險些喪命,可想而知他是冒了多大風險,在為她籌畫這一切。

「你⋯⋯」被他揭露的原因震撼住,她呼吸一緊,停滯了片刻,搖搖頭,「你又何必拿自己冒險,做到這種地步?」

一瞬不瞬的雙眼定定看著她,他緩步走近,直至她面前。

「從小妳把暗夜奉行的使命視作天職,只要能守護百姓,什麼都能付出,最後一定會不顧生死,為這個國家犧牲自己。」屈下膝,他張手捧住她那張秀麗小臉,「但我不同,我絕不容許妳為此送命,不管有多困難,哪怕要與整個幕府、天下為敵,我都要帶妳走出那樣的命運。」

既愛上了她,他就要讓自己有能力愛得起她!

「我不⋯⋯」又是那種刀割般的疼痛,從胸口細細密密蔓延開來,她想告訴他,這是她的選擇,她不後悔,也不會動搖,可是看著離得極近的他,一雙深邃黑眸直直望進她眼底,是如此執意堅持,口中的話竟是怎麼也接不下去。

「天快亮了。」感覺到外界晝夜轉變,他收回雙掌,「之前不能讓妳記得我的樣子,我在進行催眠時,曾對妳下過一個暗示。」

雖然她現在總算瞭解為何要清除她的記憶,也知道他當年應該只有九歲,但他那時真正樣貌,至今她仍未想起來。

「如果有一天,我能成為妳最在意的人,在妳心裡,我的存在甚至比蒼生更重要,妳就能破除無之式的力量,想起我那時模樣。」

這⋯⋯該說這傢伙真的是狡猾成精嗎?七姬無言望著他。

擺明他當年就是盤算,若真有一日,她不小心想起他的長相,進而發現清水家秘密,她都把他視為最重要的人了,鐵定不會不管他的安危,去向幕府揭發。

而且他後來還把這點當成同意她解除婚約的條件,問題是如果她真的想起來,表示她已經愛上他,屆時她也不可能要求終止兩人婚約。

「不知我有沒有機會,等到這麼一天呢。」站起身,他語多感慨地長歎。

「你還是不要⋯⋯」正打算對他搖搖頭,說她絕對不可能因為一個人,而捨棄眾生,但一想到他這些年為她付出的心力,七姬咬住唇,決定跳過這個話題,改問其他事,「無論九歲的你是什麼樣子,既然並非元昭大人之子,你究竟是清水家的什麼人?」

初步猜想,家老們理應不至於讓與清水家完全無關之人繼承家督,他應該是出自與本家血緣最接近的其中一支分家吧?

「怎麼了?」半晌沒聽到回答,她覺得奇怪抬起頭,一瞥見他臉上神情,七姬不禁愣住。

總是從容不迫、游刃有餘的他神色驟變,下顎陡然收緊。

「我想⋯⋯妳很快就會知道。」繃起的嗓聲似是在竭力抑制什麼,他低啞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那自他眼中一閃而過,名之為悲傷的情緒太過濃烈,瞬間揪住了她的身心,她從未見他出現過這種表情!

「等等。」

匆匆起身,七姬下意識想拉住他,夢境卻在此時開始支離,周身景像一個接著一個碎裂,情急之下她加快步伐,倉促高呼。

「清水!」

朝他伸出的手還來不及握住,夢中世界,在兩人之間崩解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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