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花牋令》  卷一 

 

[12. 無法拼默契,只好拼勇氣]

 

蕪菁棧道上設有幾處官方驛館,因地處偏僻,又在荒郊野嶺之中,設備頗為簡陋,平常經過的人本來就不多,會來投宿的更少,但這天傍晚,冷清驛館卻意想不到迎來了天邊上的人物。

當負責打理驛館的役人接獲通知,一整個惶惶恐恐,怎麼也沒想到尊貴非常的東宮夫婦會選這條顛簸山路前往懋城。照理另外兩條棧道走起來是更舒服得多,他們應該取道各大城市,好方便行宿,沿途鐵定有不少地方官員伸長了脖子,等著鋪張接待,怎知東宮竟是紆尊降貴,意外屈居於他們這個小驛館。

「范役人請起,本宮只是停泊一宿,一切從簡,你不用隨身招呼。」

自馬車內走出的沐雲謙雖未著正裝,僅是簡單外出常服,但畢竟是東宮服色,對這窮鄉僻野的驛館小官來說,連太守都沒見過,突然見到這種級別的人物,跪在地上行禮的他才剛要爬起,微微抬頭看一眼,就覺得眼前那一身明黃錦衣前所未見,實在是金貴耀眼得很。

「是、是!」感覺雙眼都快被閃瞎了,老人家趕緊低下頭,躬身退到一旁,見車內走出另一美貌少女,想起剛才先來通知的武衛曾說東宮與妃同行。

果然天家人就是不一樣,模樣生得特別嬌俏水靈,他不敢再看,匆匆再壓下腰桿恭敬問候:「妃殿下千歲。」

走下車的長歡一愣。

「妃殿下?」下一秒才會意過來,她指了指前方,「我家小姐在那兒。」

「咦?」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名姿色普通的女子走在前頭。

剛下了馬,左右打量周遭的言子釉笑著轉過身。

「范役人。」從趙晟口中知道這位老役人姓范,她指著屋前那排小菜園,「你把蘿蔔與蒔蘿種在一起,收成應該不太好,這兩樣可是死對頭。」

驛館役人只是個小官,所領官俸有限,大多得自種些蔬果作物,貼補生計。

「原來是這樣!」老役人恍然大悟,趕忙趨步上前,「難怪館裡蘿蔔一直長不大。」

「不如把蒔蘿換成生菜,兩者相輔相成,定可同時增加收成。」

「但是生菜容易招來蛞蝓。」

「你把松針鋪在園內,不僅可以驅除蛞蝓,對土質也有幫助。」

「噢,好好好,下官一定試試,多謝妃殿下指點。」

「另外,冬天過後,南面的雪溶得較快,你可以把喜陽的作物改種在那邊……」

一一記下她的建議,一刻鐘之後,他對這位貌不驚人的東宮妃完全改觀,待她除了本來就應有的恭謹之外,更多了好幾分崇拜。

將一行人領至下榻處,他立刻風風火火衝到後院交代:「快把雞給抓了,等等燉了給殿下他們送去。」

「咦?大人,您不是說只剩下的那隻,得留到明年過年才能吃。」

「你沒看妃殿下一路舟車勞頓,不補補怎行,快去快去!」

於是,在驛館用過便餐,簡單沐浴後,言子釉走上二樓,來到今晚歇息的寢房,拉門一推,見沐雲謙在裡頭,已換上寢衣的他正坐在桌前泡茶。

看來這傢伙比她更早洗好,且從他喝茶的表情,想必泡茶技巧還是沒多少長進,目光再滑過茶盤,上面擺著兩個杯子,一個他剛喝完放回去,另一個⋯⋯她佯裝沒注意到地撇開視線,走向妝台坐下,一一取出髮釵,解開盤起的髮。

抬頭望著她一下一下梳著長髮,沐雲謙也沒勉強,靜靜等了一會兒,再將那杯已逐漸冷去的茶水倒掉。

「明日還要趕路,」洗過茶具,拿起旁邊布巾擦乾手,他往床榻走去,「我們早些睡吧。」

早些……睡,是沒問題,不過,放下木梳,言子釉瞥了瞥屋內僅有的那張床,以及已脫下外袍、足靴,坐上床榻的他。

所幸榻上棉被有兩條,許是老役人怕他們從京畿過來,不適應山裡入夜低溫,所以多備了條厚被,她伸手就要去拿外側那條,一隻大掌突然「啪」一聲按在上面,不讓她抱走。

「這兩日妳對我下藥,我昏過去之後,妳都在何處就寢?」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言子釉如實回答:「自然是寢殿地板。」

剛新婚,總不好馬上就跟他分房睡。

「妳睡地上?」想到她身子清瘦,前陣子還大病過一場,他皺眉,高大身軀往床榻內側移過去,讓出一個位置,「妳來榻上一起睡吧,我不會做什麼。」

喔?這傢伙終於開竅了?言子釉雙眸一亮:「殿下已經想通,決定不再堅持了?」

「當然不是,」他立刻正色表示,「既是夫妻,那件事非做不可,只是暫時往後延。」

呿,就知道他不會輕易妥協,言子釉哼了聲,揚手就要朝他揮去:「那今晚我還是讓殿下再宿醉到明日吧!」

深知她那迷藥的厲害,又在崎嶇山路坐了一天的車,吃足苦頭的他可不想明日又再來一次,沐雲謙趕緊往床角退去,一邊制止地大喊:「妳──妳等等!我都說今晚不會對妳做什麼了!此處不比東宮殿,屋舍老舊,外面冷風不時從牆縫灌進來,地板涼得很,睡地上對妳身子不好。」

這麼說倒也沒錯,雖然老役人已讓人細心收拾過屋子,但畢竟驛館年久失修,不遠處,一塊微微裂開的木板,還在牆角被風吹得簌簌抖著。

「我去隔壁跟長歡一起睡。」

扭頭,她邁步就要離開。

「妳不怕趙晟他們發現,覺得奇怪?」

一句話,成功拉住她的腳步。

這回隨行武衛共十人,儘管都是沐雲謙信得過的心腹,可是以她事事務求周全的性子,絕對不會想留下這個破綻,給未來的自己增添潛在風險,畢竟當初他主動請旨求親,在人前總得維持夫妻和睦的表象。

然而心裡明白應該怎麼做是一回事,實際去進行又是另一回事!言子釉轉回頭,遲疑的目光緩緩投向床榻,再往上看著坐在榻上穿著白單衣的他,兩人四目相接的一瞬間,她心一跳,匆匆移開視線。

不行,與他同榻而臥這個提議實在太可怕,光在腦中想像就覺得快呼吸不過來,真要身體力行,萬一休克了怎麼辦?

「本宮一言九鼎,絕不食言。」以為她此時的猶豫是怕他半途反悔,沐雲謙往裡側又挪過去一些,食指比了比床榻中間,「妳安心上來睡吧,今晚我不會越過這個界線。」

經過幾日相處,也慢慢摸清了她的性子,若他一直看著,充滿防備的她一定不會放鬆警戒,沐雲謙索性拉開被子,背對著她先躺下。

等他躺好蓋上棉被,站在床榻外的言子釉咬了咬牙,冷靜想想,他都保證不會發生什麼不該發生的事了,考慮到驛館環境,睡地板確實不是個好主意,去投奔隔壁的長歡也不怎麼適當。

就在她內心一陣天人交戰,半晌,睡在裡頭的沐雲謙想著要不要再開口力勸時,她總算硬著頭皮,一步、兩步,以堪比龜爬的速度緩緩坐上床緣,脫去鞋襪,背著他,掀被在他身旁躺下。

那一霎那,背對背的兩人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喘一下。明明已經說清楚,彼此也明白不會有進一步發展,但畢竟是孤男寡女躺在同一個床榻上,兩人皆不爭氣地一起紅了臉。

氣氛頓時略顯尷尬,夫妻倆各自抓著自己的被鋪,誰也沒出聲。

然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經過,一開始的不自在慢慢淡去之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暖意湧了上來,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轉變,沐雲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此刻就像他們大婚隔日,她穿著東宮妃服飾與他前後一同行走的那種感覺一樣。

「我有點好奇。」片刻,他突然想起什麼,忍不住問,「今晚妳把迷藥塗在哪隻掌心?」

前天是右手,昨天是左手,那今日?

「殿下覺得呢?」言子釉不禁勾起唇角。

從她巧笑倩兮的語調,沐某人後背一涼,很識相地咳了咳:「當我沒問。」

屋內微微搖曳的半截火燭,一刻鐘後燃盡熄滅。

半夜,山間飄起小雨,滴滴答答下了一陣,然後雨停,朦朦朧朧中,做了一個很短的夢。當沐雲謙惺忪醒來,原本睡在左邊的她已不在身旁,他下意識坐起身,轉頭往外看去,漆黑寢房中,隱約可見靠窗那側傳來淡淡微光。

掀開棉被下榻,一股冷意竄來,他迅速穿上外袍,朝光源走去,果不期然,角落點著一盞燈,言子釉把一張小長桌搬到窗前,正坐在那兒看書,窗外天都還沒亮,外頭仍是黑的。

長歡說的不錯,她起得好早,看樣子五更才剛過一半。

「我吵醒殿下了?」發現他走過來,翻動書頁的指尖陡然停住,言子釉反手將書冊闔起,正欲起身離座,「時候還早,殿下再去睡一會兒吧,我把書拿去樓下看。」

「不必。」將她按回原地,沐雲謙在她身旁坐下,把另一盞燈台移過來,「以後妳要看書,不要只點一盞,太傷眼睛。」

看著沐雲謙幫她把燈點上,言子釉有些發愣。

這一刻亮起的光,灑在兩人臉龐,原本暈暈黃黃的光線,隨著第二盞燭燈的加入,四周變得明亮起來,他與她的輪廓,也在彼此眼中漸漸清晰,沒有多餘的動作,多餘的言語,僅是默默並肩而坐,此時的寧靜令人想鏤刻在心底,永遠珍藏。

「我看書,那殿下要做什麼?」見他點好燭火,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難不成要陪她在這裡坐到天亮?

「我……來想想妳出的功課。」

望著他雙手環胸,努力思索的側臉,言子釉跟著陷入沈思。

雖然他從小也是受著皇子教育長大,但因個性關係,無人想過他會有成為儲君的一日,故不曾在他的教育中著墨太多經世治國之道。說起來他並沒有接受過正統皇儲訓練,一時間要他馬上懂得那些複雜的官場人事,難度是高了點。

想了想,言子釉從桌上那疊已經看完的書冊當中抽出一本,遞給他。

「之前殿下多是帶兵行軍,多了解一點不同面向,對殿下的功課會有幫助。」

他接過來,打開書籍第一頁,是一個地方官寫的策論。

「這也是妳一直繼續學習,從不中斷早起看書的原因?」驚訝看著她桌上那疊書,沐雲謙這才知道她為何能在短短四年內,將留步樓發展得如此壯大。

「我剛拜師的時候,師父曾跟我說過一段話。」回想起當時六歲的她,跟在函蘭身邊學習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不過昨日之事,「他說,『知,是人最珍貴的優勢,誰能比別人多掌握一分他人不知的事物,就多一分勝算。』」

這句話深深影響了她,從那時候起,她就明白了情報的收集、掌握、傳遞有多重要,後來她會創立留步樓,即是受到函蘭的啟發。

「不過師父也說,在知道那麼多之後⋯⋯」

「如何運用便要靠智慧?」腦中馬上浮現出這句話,沐雲謙不禁幫她接下去。

她一頓,朝他笑著搖搖頭。

「不,當年師父說的是,『在知道那麼多之後,如何應用便可看出一個人的品格。』」

喔?想不到函蘭先生是這個意思。

「至於早起,我不像師父有那麼高的天資,自然得想辦法勤能補拙。」在迴音谷那六年,她深知自己時間有限,不管學什麼,除了生病期間,都是天未明即起,久了便養成早起習慣,離開迴音谷後仍保持著同樣作息。

「勤能補拙……」就是經歷如此辛苦的過程,才成為了現在的她嗎?看著言子釉低垂的側臉,再望向桌上那本她給的書,沐雲謙伸手將書冊移至中間擺正,翻至下一頁。

於是天亮後,端著洗漱用具的長歡一進屋,看到的便是兩人一同坐在桌前看書的情景。

「哇,殿下也起得這麼早?」

接下來幾日皆是如此,白晝趕路,晚間夜宿驛館,清晨兩人一起看書,直到用早膳。

到了第十三日,距離懋城只剩兩天路程,一行人在驛館餐堂吃著早點,遠處傳來幾聲低啞鳥鳴,言子釉端著碗筷的雙手稍微停住,再繼續把粥吃完。

等用過早飯,趁著眾人忙著整裝準備出發,她避開注意,撿了條無人小徑走去,來到附近樹林,一站定,身後立刻出現兩名影衛恭敬跪地。

「樓主。」

「如何?」言子釉馬上切入重點。

「那十六人,依然按兵不動。」

從離開京畿,一路都有人跟蹤,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當初會選蕪菁棧道,除了這是通往懋城最快的路徑,另一考量就是要避開人潮擁擠的城鎮,在這僻靜山野,人口簡單,容易監控,一有人跟蹤馬上就能察覺。

「樓主,說不定他們只想在旁監視。」其中一名影衛大膽臆測道,若對方心懷不軌,早該下手了,不會等到他們都快抵達懋城,依舊只是遠遠跟著。

言子釉卻搖搖頭:「如果目的只為監視,不需來這麼多人。」

人一多,就容易暴露行蹤,這點對方心裡應該很清楚。

「可是這幾日也不見他們有任何動作。」另一人提出疑點。

「我想,他們是在等待時機。」她略作思考,「這幾日我都與東宮同行,他們不方便下手,只好繼續跟著。」

原以為對方目的是想阻止沐雲謙大婚,才會讓與他訂親的女子接連發生意外,但如今她都已經成為東宮妃了,還是沒放棄繼續加害她的意圖,這點頗令言子釉不解。

之前她心因症發作,身體虛弱極需靜養,並不想多花心思去應付那些人,便藉由媗陽長公主之舉,在東宮殿接受沐雲謙的保護,那段期間有不少針對她而來的刺客,連大婚前一日回到言府,那個晚上也有人暗中在她餐食中下毒,只不過那盤菜盒尚未端到她面前,就被沐雲謙安排在言府的侍女發現,即時撤下重做。

身為沐雲謙的王妃,有著這個身份的女子,究竟是會妨礙到誰?

朝中各大勢力,不禁在言子釉腦中輪流想過一輪,卻還是沒有絲毫頭緒,而且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對方倒不曾對沐雲謙不利,鎖定的目標自始至終都只在她身上,甚至這一整路見她都在沐雲謙左右,還會有所顧忌,不敢貿然出手。

眼看再兩日就要抵達懋城,她得先把那些刺客做個處理,可不想在進城之後,還要被人跟蹤著。

「既然對方有意行刺,為了安全起見,讓手下們收拾了吧?」影衛拱手請示。

「那怎麼行。」回過頭,心中已有計策的她綻開一笑,「好不容易引出這些人,當然得禮尚往來一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若對方以為她是禮部尚書義女,就把她當成普通官宦家的柔弱千金來對付,她絕對會讓那人後悔到極點!

回到驛館的言子釉換下宮裝常服,解開盤髮,改梳未婚髮式,當她披上雪色朝羽走出,沐雲謙看得一愕,趕緊在趙晟他們發現之前,將她帶到一旁。

「妳這是──」

「殿下,你們先行,我隨後就到。」

「慢著。」快步上前,沐雲謙將邁開步伐的她拉回來,「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何要分開走?」

「殿下還記得我們前往懋城的主要目的嗎?」知道他一定不會同意她單獨離開,言子釉早已備好說詞,「崔執儀想找的那個人,叫江阮,非常厭惡宮中人,據說他就住在附近這一帶,我得私下去見他。」

「那我也可以一起──」

「喔?」朝他挑挑眉,言子釉側著臉龐問,「在殿下觀念中,凡事都得光明正大地進行,要殿下喬裝成平民,豈不是有違殿下原則?」

喬裝成平民?沐雲謙果然一愣。

這傢伙連夫妻關係都不願作假,自是不可能違背自己恪守的誠信之道,之前前往留步樓,亦不曾微服私訪。

「放心,我有影衛隨身,不會有事,請殿下幫我照顧長歡,兩日後於懋城再碰頭。」三言兩語便擋下他的阻止,言子釉抽回手臂,輕快自他身旁走過。

一陣風,往兩人身畔吹去,帶起她那身皓白輕紗,風停之後,她已翩然走出了他的視線之外。

 

 

 

 

順著官道反方向,有條羊腸小路,是附近獵戶走出來的臨時便道,言子釉雙手拉著雪白朝羽,一路急奔。

感覺身後追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喘著氣,力竭停下,右手扶著樹幹稍作休息,不過幾個眨眼,很快追兵已至,映入眼中的是名陌生男子,手中揮舞著出鞘長刀,正朝她一步步近逼而來,她露出驚慌神色,踩著細碎腳步退後。

「不,別……別殺我!」

沒理會她驚恐的哀求,男子高舉長刀,眼看就要對著她劈下去,她摀住雙眼,口中的驚喊還來不及喊出,噗一聲,前方,突然發出利劍穿透肉身的悶響。

嗯?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言子釉一愣,放下掩面的十指。

那名男子被人從後背刺入一劍,鮮血飛濺,直挺挺倒了下去,他的身後,出現另一名男子。

「你……」這回現身的男子長得倒是十分面熟,她一臉錯愕,就是剛才面對刺客時都沒這般驚詫。

從後追來的沐雲謙想也沒想,匆匆將她拉入懷裡,方才見到刺客對她揮刀的那一幕,全身血液差點沒逆流。

「別怕,我在。」察覺出她整個人僵住,以為她是一時驚恐得說不出話,沐雲謙安撫地拍了拍她後背,「另外那四個在後面追妳的刺客,我保證他們都不會再出現了。」

什麼?在他懷中的言子釉微微抽了口氣,咬著牙問:「你連那四人都解決了?」

終於感覺到她的反應似乎有點奇怪,沐雲謙愣愣鬆開雙臂,只見她蹲下來,站在屍體旁邊,一陣惋惜搖頭。

「枉費我跑了這麼長的路,終於把他們帶到這裡。」

「妳是故意引刺客出來?」他一驚,赫然明白過來,想到她竟以自身為誘餌,內心不禁生出一絲惱意,分不清是氣她故意涉險,還是氣他自己警覺得太慢。

「難道是之前那些人?」馬上聯想到兩人大婚前,那些層出不窮的意外,沐雲謙迅速蹲下身,檢視著地上已斷氣的殺手,然而就像之前屢屢發生的事故一樣,將那具屍體翻來覆去,也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刺客有十六人。」既然已經瞞不過他,言子釉乾脆把情況說清楚,「我與兩名影衛披上同色朝羽,兵分三路,將他們各自引開。」

那些人一見她離開驛館,竟變成三道身影往不同方向而去,深怕她就在其中,抱持著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的心理,十六人自動拆成三撥人馬去追。

「針對這三撥刺客,我分別安排了三種做法,第一種是直接制服,看能不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什麼,但剛才已有手下傳來消息,他們都在自知不敵後,立刻服毒自盡,看來要想從他們身上知道誰是指使者,勢必不可行。」

之前就是顧慮到他們若是被一網打盡,可能會集體尋死,所以下了點功夫將他們分散開來。

「三種做法!」她的思慮之縝密,簡直令人嘆為觀止!「那妳這第二種是打算?」

「讓他們以為已經得手,殺了我之後回去覆命。」

「什麼?」他劍眉陡然一揚。

「這樣我就能派人反過來跟蹤他們,查出他們與誰碰頭。」

「等、等一下,」舉起一掌打岔,沐雲謙深覺前面有一點很有必要問清楚,「什麼叫作殺了妳之後回去覆命?」

「喔,」轉過身,言子釉比向後方,「這下面是座斷崖,我本想假裝不小心踩空墜谷。」

可惜還來不及在刺客面前表演這一段,就被他打斷了。

「妳……」突然有種全身寒毛瞬間倒立,連頭髮都快豎起的感覺,他做了個深呼吸,「妳真的要在他們面前跳下去?」

「是啊,不然要他們如何相信自己成功達成任務?」看他揚起了另一邊眉毛,似要開口斥責,她連忙解釋,「此處地形特殊,懸崖邊上爬滿濃密樹藤,視線隱蔽,不會有人發現再下去五尺處有塊突起石台,我已經讓手下從山腰過去,等在台上接應,失手的機率該是不大,除非跳下去時沒跳準……嗯,那就會比較麻煩一點。」

「……。」胸膛又是一個深深起伏,沐雲謙臉色越發鐵青,聲音幾乎是從咬緊的牙關中蹦出來,「第三種呢?」

「第三種嘛,純粹是個備用方案,若前面兩種都相繼失敗,再叫手下把最後那撥人引過來。」

幸好當初未雨綢繆,預留了這個後步,等那撥人被引到此地,她還有一次機會,可以進行剛才被沐雲謙中斷的計畫。

掏出收在腰際的鳥哨,她正要放到嘴邊吹響,左手忽然被他握住。

「妳想都別想。」匆匆將她帶離懸崖邊,沐雲謙立刻往反方向走去。

「殿下?」他走得很快,被他一路緊牽住手的言子釉,不得不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後。

這傢伙在生氣?不解望著他走在前頭的背影,那一身藍灰深衣⋯⋯咦?藍灰?方才見到他忽然現身太過驚訝,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竟然不是明黃皇服,而是普通人家穿的苧麻布衣!

「你換了裝?」那身舊衣大概是向驛館借來,她訝然看著,隨即想到什麼,「我說要私下去見江阮,殿下信以為真了?」

大步邁開的雙腿陡然停住,沐雲謙回過頭,一張俊臉充滿怒意地瞪著她:「這麼說,妳果然是為了把我支開,而編了這個藉口騙我?」

呃,他瞪來的目光實在有點可怕,言子釉不由得乾笑兩聲:「江阮非常排斥宮中人,這點是真的,只是……他人在懋城內,並不在附近。」

這小女子!自從認識她之後,他的呼吸就常出現過急、不順或斷掉的狀態。

「倒是江阮若真住在這一帶,殿下居然會願意換下皇服去見他,這點頗讓人吃驚。」微微動了一下,言子釉想悄悄把手從他掌中抽回來,無奈他握得死緊,任她怎麼樣都掙脫不開。

「我想過了,為人確實應該光明磊落,不愧誠心,但事有輕重緩急,適當的變通,在特殊情況下也該是被容許的才對。」他定定直視著她的雙眼,「我不能讓妳一個人單獨前往。」

言子釉一愣,困惑反問:「殿下是在擔心我?」

咦?是嗎?他這是在擔心她嗎?所以寧可違反平日堅守的原則,也要把她的安危擺在更重要的首位,沐雲謙不禁跟著愣住。

「難不成殿下忘了我另一個身份?」她揚起一笑提醒,「本樓主向來不喜歡做沒把握的事。」

真比較起來,她這個留步樓樓主,城府、謀略、應變,遠遠在他之上,對她明明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可是沒有來由地,為什麼他就是想照顧她、保護她?

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麼?

「妳我是夫妻。」想來想去,也只能想到這個理由,沐雲謙一臉堅持地回道,「為妳擔心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容樓主再有把握,本宮也不會讓妳冒險去跳崖。」

原來是為了這分夫妻之義,言子釉雙眸輕輕一動,撇開視線。

也是,以他的個性,絕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身涉險境而不阻,看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想辦法。

「這邊再過去有條河……」從兩人站立的高處往下看去,山谷下方是條蜿蜒河流,岸邊有個小小渡口,一艘小船正停在船塢上,六、七人搬著物品上船,準備渡河。

「殿下不願我去墜谷詐死,那麼,還有一種情況能讓他們放棄追殺,趕回去覆命,那就是深知已經不可能追上,又有更急的事得往上稟報。」迅速想好對策,言子釉開始細說,在他面前一陣沙盤推演,「待會我讓手下把那幾名刺客的屍首搬過來這邊,再把最後那撥人引過來,他們看到同伴被殺,一定相當震驚,沒想到我竟然會反擊。接著,又站在這裡看到我坐上船,卻不能直接從這面陡直山坡下去,只能匆匆走另一側山道,等趕到河岸,我早已坐船遠去,他們來不及下手,於是決定先回去向上頭之人稟告,我這個言家千金並非普通人。」

一口氣說完前後計畫,她動了動依然被他握住的五指,再次試著把手抽回來:「如何?這樣殿下可同意?」

她的腦袋未免也轉得太快了!沐雲謙聽得有些瞠目結舌,雖然他覺得最萬無一失的作法是直接帶她走,別讓她與那些刺客周旋,不過她一定不會答應,而且她後來這個方案聽起來危險性較低,再怎麼樣身邊也還有他在,出了差錯,大不了他出手解決掉那些人就是。

「好,就依妳。」轉身,無視於她想掙開手的嘗試,他繼續牽著她往前走。

下了山谷,來到河岸渡口,言子釉佯裝不經意地側過頭,往上看了他們剛才站立的高峰一眼,很好,一切都照著她的計畫進行,那五人已發現她來到船邊,正急匆匆地掉頭找路,打算下山來阻止她渡河。

再來只要她與沐雲謙順利上船,便大功告成,誰知就在兩人走近,詢問如何渡船時,船東大叔卻搖搖手拒絕了他們。

「兩位是外地來的吧?這幾年附近不平靜,常有賊人出沒,我們只載熟客,不載面生的外地人。」

咦?言子釉與沐雲謙雙雙一愣,想不到船東居然有這規矩,大概是怕他們為賊人假扮,萬一讓他們上了船,整船鄉親都有危險。

「大叔,我們就兩個人,都是在正經人家底下做事討生活。」言子釉立即發揮能言善道的口才,苦苦哀求道,「姊姊嫁得遠,在這邊住了許多年都很難回去,近日生了重病,我們走好遠的路,就差一個對岸了,說什麼都要探望一眼才安心。」

聽她講得合情合理,船東有點被說動:「那你們兩位是什麼關係?」

「夫婦。」

「兄妹。」

同時開口的兩人,很沒默契地吐出迥異的答案,船東「啊?」了聲,望向兩人的目光頓時浮上一絲懷疑。

「怎麼會是兄妹?」沐某人黑著臉,亦是非常有意見地壓低聲音質問身邊人。

「你沒看我是未婚打扮,說我們是夫婦誰信?」她同樣小小聲地反駁。

「所以說妳都已為人妻,怎能再梳這種出嫁前的髮式。」

「我們又不是真正的夫婦。」

「夫婦就是夫婦,還有分真的假的嗎?」

「當然有分,你我有名無實,這點你也不能否認吧。」

「那還不是因為妳對我下藥,我們才會至今還沒同──」

爭執到一半,越吵越大聲的某對夫妻突然想到時機不太對,一起尷尬轉過頭,發現這下不只船東,一整船的眾人也覺得他們很可疑。

「呃,我們的情況比較……呵呵呵,糾葛一點。」勉強擠出幾朵笑容,言子釉試著圓場。

「那,」起了戒心的船東倒退一步,半信半疑地指著兩人,決定再給他們最後一次機會,「你們一起說,他是在哪裡做事?」

深吸口氣,兩人看著彼此,下一秒,同時轉頭的兩人朝船東齊聲一喊。

「宮中。」

「軍中。」

啊……完了!

這回船東連問都不想問,解下綁在船塢上的繩索,直接跳上船,用力加速划開。

「大、大叔,你等等,我們真的不是什麼壞人!」言子釉連忙上前,站在船塢上揮手喊道,奈何小船當著他們的面遠去,完全沒有返回的意思。

雙手抱了抱頭,她轉回身,望向沐雲謙,相視而對的兩人有著一瞬的無言。

平常兩人觀念差異極大,是很難有什麼默契,但這也沒默契得太徹底!

算算時間,那五名刺客就快到了,附近一片空曠無處可藏,要假裝他們已經上船離去,根本不可能,事到如今只剩下殺了那些刺客一途。

「妳到我身後去,別出來。」把她拉到自己後方,沐雲謙轉向山道方向,正欲拔劍。

「殿下且慢。」伸手按住他的劍鞘,言子釉在船塢旁蹲下,測了一下水深,「我沒記錯的話,殿下七歲時曾不慎掉入太掖池,為免再次溺水,曾叫宮人教你泅水之法,現在殿下水性應該不錯吧。」

他一愣:「妳怎麼知道?」

你小時候的事情,我沒有一件是不知道的⋯⋯言子釉回過頭,靜靜看著他。

「留步樓的情報能力果然厲害,連這都能查到。」不待她回答,沐雲謙馬上想到她應該是透過手下探子得知。

「是啊,我還知道殿下小時候曾在御花園被狗追,爬到樹上不敢下來。」

「妳……」聽到她提起這件糗事,沐雲謙登時窘紅了臉,「妳幹嘛讓留步樓查我這種事!」

「要與殿下合作,本樓主自然得多了解一下合作者的過去都曾做過什麼。」抿著唇,小心不讓笑意溢出嘴角,她確定完河的深淺,站起身,「既然殿下會游水,那事情就好辦了。」

在兩人無法上船之後,她已另生一計。

「這河顏色夠深,我們躲到船塢下方,從上面應該看不出底下有人,只要撐到刺客以為我們已經坐船離開,他們走了就行。」

什麼!她要潛水閉氣,躲在水裡?

「我是會游水,可是函蘭先生說妳兒時出海險些溺斃,傷過肺,妳能在水中待那麼久嗎?」他皺眉,看著跳下船塢的她雙手划動,僅剩小臉露在水面之上。

「他們就要到了,殿下快下來。」比起身體一時的難受,查出誰是背後指使者這件事更重要,她催促著還在岸上的他,「誰叫我們沒默契,跟殿下只能拼勇氣了。」

這是哪門子結論?他咬咬牙。

「妳這主意,我不是很贊同。」話雖這麼說,沐雲謙還是應她要求,將劍掛回腰際佩帶,跟著跳下岸,划著水,游到她身邊。

「是是是,他們快出現了,快閉氣。」

深深吸了口長氣,兩人一起潛入河底。

畢竟已是深秋,河水相當冰冷,越是往下潛去,視線越是朦朧,四周聲音跟著消失,只剩下水流湧動,她與他的衣袖在冷水間飄蕩,隱隱約約,抓住船塢下方的岩石,兩人游過去,將身子靠在石壁上,抬頭往上方看去,河面波光粼灕,映出幾道黑影,想來那些追來的刺客已趕到河岸邊。

兩人安靜等著,過了幾秒,言子釉摀住口鼻,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

她的情況不太對!緊挨在她身旁的沐雲謙看了看她,再望向上方那幾道尚未離去的人影。

要她長時間閉氣果然還是太逞強,沐雲謙考慮著是否該帶她游回水面,上頭那些刺客,頂多由他揮劍殺了便是,想查出指使者以後再說,總好過她此刻痛苦萬分的樣子。

可是,當他看見言子釉明明渾身顫抖不已,她仍緊抓著岩石,拼命忍耐,說什麼也不願放棄,那一瞬間,他的心口突然有某個地方柔軟了下去,竟是不忍漠視她的努力、她的堅持。

然而,他也不能冒著任由她溺水的風險,沐雲謙伸出手臂將她拉過來,雙手捧住她小臉,低頭,貼上她冰冷的唇,將口中的空氣渡過去。

這個舉動太過突如其來,言子釉杏眼圓睜,腦袋一陣空白,要不是此時他那口氣來得即時,她恐怕真會在水中窒息,可是有了他渡來的空氣,為何她有種更呼吸不過來的感覺?

就在沐雲謙渡了第三口氣給她,上面那些黑影終於離開,再過片刻,確定那五人已走遠,他趕緊帶著她往上游回去。

「咳咳咳咳!」一掙出水平面,兩人一陣猛咳。

喝了好幾口河水的言子釉一臉慘白,不斷咳著,加上河底冰冷,她原本體質就弱,整個人失溫得厲害,感覺到她體溫越來越低,沐雲謙著急如焚,迅速抱著她上岸。

「這筆生意……」回到陸地,言子釉全身發抖,吃力揪住他衣襟。

以為她有重要的話要說,他連忙低下頭仔細聆聽。

「當初只跟殿下收五萬兩,」哪知她幽幽吐出的卻是這句感嘆,「本樓主真是⋯⋯虧大了!」

這──有些哭笑不得地抽了一下嘴角,沐雲謙正想問她哪裡不舒服,見她小手一鬆,驀然在他懷中暈過去,他大驚。

「子釉!子釉──」

失去意識之前,耳邊響起他焦急的呼喊,她蠕唇想叫他交代影衛,找個安全地方弄乾衣服,卻是力不從心,逐漸變得昏沈的神智,已然墜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