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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牋令》  卷一 

 

[10. 相見,不如懷念]

 

雲哥哥……。

誰?是誰在叫他?已有許多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在這世上,唯有一人曾如此喚過他。

直到十四歲那年夏天,他身邊始終有兩個人,幾乎是從他有記憶以來就認識,一個是同父異母的妹妹於蘅,一個是後來與他訂了親的靈兮。

於蘅的母親是敏妃,和他母親感情深厚,兩人同時入宮,也差不多時間一起懷上孩子。他與於蘅出生於同一日,他早上,她下午,她常說只晚生了兩個時辰就要叫他哥哥,實在不甘心。

從小他這個妹妹就是眾人焦點,活潑,機智,不僅外貌姣好,具有錦繡的才情,見解也十分獨到,她喜歡笑,喜歡熱鬧,有她在的地方總是充滿歡樂,就像撒下一層耀眼光芒,燦爛得令人睜不開眼,是最得父皇歡心的孩子。

相形之下他沈默寡言,不擅長表現自己,個性又直,然而或許是他母親與敏妃的關係,他與於蘅最要好,時常被她捉弄,也時常受她照顧,特別是王室間的勾心鬥角,不怎麼會應付的他每每都是在她的指點下脫身。

「雲哥哥,你就是只會說實話,所以總吃悶虧,有時腦袋也該稍微轉個彎。」

 她從不叫他五皇兄,認為那太冰冷、制式,對於其他兄長卻沒這層考量。

「瞧你不愛言笑,個性又過於正經、守規矩,生活得這麼嚴肅,未免太沈悶無趣。」小臉朝後一轉,望向後方,「可是,靈兮,就算這樣,妳還是嫁給我雲哥哥吧。」

如果說於蘅與他最要好,她和靈兮則更投契,同是女孩子,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無論寢食、玩耍、學習都在一起。

靈兮小他們一歲,是關家人,關家從母姓,通常都是單傳,難得到了靈兮這一代,關家家主生了一對姊妹,且很早就讓長女繼承御巫女一職。當時寵冠六宮的敏妃很喜歡這位小巫女,在敏妃要求下,靈兮被接入宮中與年幼的公主作伴,之後便長留在寶闕宮,再也沒回關家過。

若說於蘅是光彩奪目的日,靈兮便是散發著淡淡微光的月,一身清靈柔雅,和慧黠好動的小公主反差極大,兩人嗜好更是南轅北轍。就拿樂器來說,於蘅最擅長彈琴,靈兮則是龍笛吹得最好,眾人皆相當驚奇,個性如此迥異的兩人居然會成為最貼近的同性知己。

「雖然這樣妳會比較委屈,不過比起嫁給別人,妳與我雲哥哥成親後,我們就是自家人。」拉起摯友雙手,一張聰慧臉蛋笑得燦燦爛爛,「如此一來,往後我們還是能一直在一起,不用分開,妳說好不好?」

這是什麼話?站在一旁的他聽得滿臉黑線。

「嗯,公主這麼說,的確有道理。」哪知微微思索後,另一個小腦袋認同地點了個頭。

被繼續晾在旁邊的他臉上冒完黑線,改揉太陽穴,就知道在她心中,公主永遠都是最重要的首位,他只能排第二。

 「雲哥哥,靈兮已經答應我了喔,嘻嘻,我幫你說服靈兮改變心意,你怎麼謝我?」

某人一陣無言,不知該不該歡喜。

論個性,他與靈兮都是沉靜之人,自幼一起長大,彼此早已認定對方是情之所鍾,然而當他十四歲,已有朝中大臣提及他即將成年,討論起他未來親事時,他不願像一般皇子受人安排娶親,直接向愛慕多年的她提出結髮之意,她卻拒絕了他。

「殿下不該娶關家女。」

如他所想,她回絕的理由,是顧忌著她身上只能生女的血緣。

這也是為何歷代皇子妃從未出自關家,一旦娶了關家女,便意味著不會有男性繼承人,以關家超然顯貴的身分,也不可能允許對方另立側室生子。

「我對名位、權勢並無戀棧,生子生女於我無異。」

她還是搖搖頭,沒有同意,他只好去請向來最有辦法的妹妹幫忙,如今在於蘅勸說下,她總算首肯,但竟是基於這種理由,實在令他哭笑不得。

 「陛下與謝良妤那邊,我去遊說,舉行章台試那日我也會在場,保證讓兩位順利結為夫婦,明年大婚記得請我多喝幾杯喜酒。」

月明男子十五歲、女子十四歲算成年,多半也是這個時候行婚儀。

「不過以後靈兮若是做了什麼好菜,你可不能獨享,一定要送一份到我寶闕宮以示報答。」想到心靈手巧的好友,親手做的菜餚、小點可是好吃極了,以後這個福利就要變成哥哥專屬,說什麼都要為自己爭取一下。

「公主不如直接過來一起用?」

「好呀好呀,往後妳出嫁,寶闕宮少了妳,一個人用膳多無味,我們還是一起吧。」

某人:「……。」

章台試結束那日,第一個踩著輕快步子前來通知他的人不是當事者,而是他那個古靈精怪的妹妹。

「雲哥哥,你猜猜,結果如何?」

抬起頭,他不假思索便回道:「有妳在,一定不會有問題。」

對於他毫無懷疑的信任,她一愣,隨即揚高嘴角:「也是,這下你欠我的人情可是越來越多了,嗯,我想想要什麼回報才好。」

「都說會讓妳過來一起用膳了……」口吻很像打了勝仗,卻還是要割地賠款,頭一轉,望見門邊慢慢踱來的秀氣人影。

「靈兮,」注意到那張小臉有些忡神,似在思索著什麼不解的難題,起身來到她面前的沐雲謙困惑問,「妳怎麼了?」

一直以為自己體內流著關家之血,對他們是一大障礙,她從不覺得兩人之間會有結果,直到剛才過了章台試,帝后當場命內廷圈選吉時,才猛然醒悟過來,這分深藏多年的情意竟有如願一日。

「我……」面對兒時由熟悉到喜歡,進而將要成為丈夫的人,生性溫婉內斂的她倒退一步,雙頰微緋撇開頭,「殿下,我沒事。」

「噢,拜託,都快大婚的人了,還殿下什麼,怎地生疏。」一邊抗議的聲,忍不住調侃地建議,「從今日起,妳跟我一樣叫他雲哥哥吧,他會很開心的。」

如此親暱的稱呼,令那張轉開的靈秀面龐愣了好大一下,回頭看他一眼,他神態端正,表情仍是一派莊重沈穩,但隱隱可見他眼中有著期待之意,她靜靜看著,過了片刻輕搖螓首。

「不,上下有別,禮不可廢,大婚前還是叫殿下。」垂下頭,紅著小臉的她越說越小聲,「等……婚後再改稱呼。」

他是嚴守原則之人,她亦然,有著不下於他的堅持。

「好,」得到她親口承諾,十四歲少年眉目欣然,朝她點了個頭,兩人一起許下這個約定,「我等妳。」

可是誰也沒想到,三個月後,一場飛柳宮火難,他們的世界一夕間風雲變色,他同時痛失了至親至愛的兩個人,而她那聲雲哥哥,他永遠也沒有機會聽到了。

……。

從過往夢境中醒來,沐雲謙睜開眼,看見床榻上方塗飾著金碧丹青的天花板,恍惚間,認出那是東宮殿的藻井,他赫然想起自己如今所處之地。

「唔!」猛坐起身,立刻一陣目眩神搖,更讓他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一切,他按住前額,強忍著不適,迅速掀被下榻。

「殿下這樣子可是要找我算帳?」

好整以暇的詢問自寢殿右方響起,他轉頭,在大格子窗邊,看見那個害他昏睡一整晚,至今仍頭暈不已的罪魁禍首坐在小桌前,支手翻過書頁。

窗外天已大亮,秋季晨曦灑在言子釉周身,為她鍍上一層迷離金光,再看看桌上那本書冊已快翻完,想來她起得極早,連外衣都已穿整,頭也梳起。

對比著他一身狼狽,這小女子顯得特別神清氣爽,心情看起來十分愉悅。

「妳居然──」沒忘記她昨晚做了什麼,他瞇著雙眸,以不穩的腳步朝她走過去。

「殿下別生氣。」難得溫順地主動扶他並肩坐下,她將杯子塞進他手中,「先喝點水緩緩。」

「妳對我下藥,難道不怕被人發現異樣?」他語帶指責地問,一邊拿起她給的溫水喝著。

「喔,剛才有宮女來問殿下為何還沒起身,我跟她們說你昨夜縱慾過度,睡晚了。」

「噗──」嘴裡那口清水剎時噴了出來,他錯愕拍著嗆到的胸口,「咳咳咳,妳跟她們說我什麼?」

「待會就要去品正宮行見面禮,我去喚人來幫殿下準備沐浴著裝。」已讀完最後一頁,闔起書冊的小身影輕快起身,三步併作兩步往房門退去。

「言子釉,妳站住!」

他怒叱,撐起身子想追,門外一名宮女端著托盤進屋。

「殿下,妃殿下說您──」

「不,事情不是她說的那樣!」他連忙大叫澄清。

「咦?」宮女嚇了一大跳,「可、可是妃殿下說您昨晚酒喝多了,宿醉未消,命小的煮碗醒酒湯過來。」

「……。」

磨了磨牙,他幾乎可以想像那張得逞小臉,在背後笑開懷的模樣,終於明白函蘭說的呼吸不太順,感覺有點火是什麼意思。

將那碗熱湯藥恭敬奉上,宮女奇怪著平日嚴肅的東宮為何會有這麼大的情緒起伏,只見他緊緊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念著令人費解的話。

「要我多點包容,當作鍛鍊胸襟,增長度量,原來就是指這件事嗎?函蘭先生……!」

品正宮位於皇宮中心,是舉行重要儀式的殿舍,大婚也是在這裡進行正式授封,只不過昨日行的是宮禮,今日行的是家禮。

龍鳳長桌置於前方正中間,是帝后位榻,下方長矮桌分左右兩行一字排開,坐的全是王室成員,除了遭貶在外的三皇子及關押於秋堂的四皇子並未到場,之前已見過的謝良妤、大公主與駙馬,再加上在別宮養病的二皇子夫婦,與最小的公主及駙馬皆入了席位,至於長公主則稱病未到,自從章台試後,長公主對她這個新晉東宮妃可是忌憚得很。

在沐雲謙陪伴下,來到龍鳳長桌前的言子釉與他一同叩首跪下,以兒媳身分長長一禮。

「東宮妃奉茶。」一旁宮人高唱道。

由宮女攙扶起身,她接過遞來的茶托,朝前踏上九層玉階,頭一抬,望向桌後帝后,皇后在先前已打過照面,並不陌生,她的目光悄悄投向了另一個尊貴之人。

之前她的章台試,皇帝沒參加,昨日授封面見,她頭上亦罩著喜布,是故,這還是她入宮後首次見到他……在相隔這麼多年之後!

眼前的月明國主,現年四十六,一襲黃櫨染帝服極盡金燦耀眼,還是壯年的他兩側髮絲卻已全數花白,殫心竭慮的面容,幾乎可說是滄桑。

這完全不是她記憶中,那個談笑風生的帝王!

她印象裡的他是勤政愛民的君主,待後輩頗為慈愛,常抱著小時候的他們逛御花園、說笑,他本人極富文采,最愛叫他們比賽猜字謎。

此刻這位身坐帝榻之人是誰?當真是那個曾經握著她的手,教她寫過字的那個人嗎?

不過幾年光景,卻是時過事非,他已不是她認識的那人,而她也不是當初模樣,雙方再次相見,竟是誰也不識!

據說十年前,他曾生了場重病,病癒後身體便時好時壞,每每頭疾嚴重發作,只能取消上朝,臥養在床。

真巧,十年前也是飛柳宮發生大火的時間點,就不知他會自此病倒,是深受愛女身亡的打擊,還是──良心有愧?

今年夏天刻意布下一局,讓京衛督護去找出張猷,除了沐雲謙先前猜測的原因,另一個目的就是要測試他的反應,結果他一接到張猷被捕的消息,立刻馬不停蹄從青碧行宮趕回來,證明了他不僅知道那場火難的真相,更有意強力掩蓋!

一抹犀亮流光,掠過言子釉雙瞳,她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反常的舉動,連原本低著頭的皇帝都發覺有異,抬頭與她四目相接,那一瞬間,卻見她眼眶突然紅起,泛起激動熱淚,令皇帝著實一愣。

「子釉?」察覺她停頓得過久,站在階下的沐雲謙不禁低喚。

「恭、恭請父皇用茶。」彷彿如夢驚醒,言子釉匆匆掩下眼睫。

怎麼回事?沐雲謙望著她似是強自壓抑下情緒,躬身呈上熱茶。

從東宮前往品正宮路上,一路皆有宮女隨身,他完全無法找她理論,走著走著,氣倒也消了。奇異的是,她穿著東宮妃服飾,與他一身東宮明黃正裝,一前一後,一同行走,竟讓他有股莫名的感覺,彷彿他曾等過這麼一天,有個如此身影隨行於後。

就在他回想之際,言子釉已向帝后敬完茶,接著坐在下方的謝良妤與各桌也輪過一回,全部行完整個奉茶禮,兩人一起走到帝后右下長桌入坐。

為了表現出和樂氣氛,大公主、小公主與二皇子妃聊起了尋常瑣事,其他人也盡責地附和談笑,每個人都像讀過同一個劇本,在既定對答中賣力演出,直到接近結尾,小公主順口提及近期收購到一把稀有古琴,琤瑽,引起言子釉興趣,盛讚了幾句。

覺得對方很識貨的小公主頓時想展現一下小姑大方,命人取了來,借給五皇嫂彈奏,剛好也試試傳聞中的函蘭高徒是否當真名符其實。

於是,琴桌擺好,琤瑽古琴擺好,準備一展琴藝的雙手也擺好,深吸口氣,言子釉十指陡然掃過琴弦,奔騰潮水似的樂音一起,眾人全部臉色大變。

這是「夜朝歌行」的起頭!

已故的靜出公主善音律,十三歲寫下此曲,被視其顛峰之作,開頭便是一連串迅速變化的掃音,氣勢萬千的磅礴之曲,激人心肺,從一開始便考驗彈奏者功力。

可是,曲再好,藝再高,言子釉都不該在這個場合彈奏。

十年前靜出公主亡故,皇帝哀慟萬分,從此這首樂曲唯有在進行「花牋令」時才會再被奏出。

如今這個東宮妃是不知皇帝禁忌,還是刻意為之,殿內人人不由得各自揣度,但從眾人驚詫的臉色,只彈了起頭的言子釉馬上察覺到不對勁,連忙止住。

她面色微慌,咬了咬唇,彷彿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選錯了曲,眉心頓時浮現出懊悔,悄然朝皇帝看了一眼,乍聽此曲的皇帝倒抽口氣,一掌匆促拍在桌上,差點激動起身,下一秒才硬是吞下愕然,坐回原處。

殿內剎那間鴉雀無聲,沐雲謙暗覺不妙,正想著要如何為她解圍,收回目光的她素手再揚,流暢樂音再出,不同於夜朝歌行的激昂,在初始波濤過後,是一連潺潺流水,溫溫麗麗地淌過,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相似的開頭,卻是不同之曲,這轉折竟是天衣無縫地接起。

不管她之前一開始彈的是不是夜朝歌行,其後樂音曲折動人,絕對有不下於靜出公主的造詣,彷彿當初那個開頭,本來就能譜出兩首完全不同情致的音律,當下令人驚奇不已。

「子釉獻醜了。」曲畢,她起身款款一禮。

直到她走回原坐,聽得陶然的眾人才回過神。

「如此琴藝,怕是唯有函蘭先生親授才可得。」眾人不禁贊道。

「師父常說子釉頑劣,忝搏了名聲,實在愧不敢當。」她一番謙讓,「好的是此琴,琤瑽音質絕佳,用的是上好天蟬弦,果然與眾不同,公主好眼光。」

這皇嫂不僅識貨,更是個識相的,深諳出風頭也要懂得感念幫她之人的道理,小公主眉開眼笑,將她剛才奉上的茶端起喝完。

「可惜天蟬弦材料難得,以後要有像琤瑽這樣的好琴不容易了。」小公主不禁發出感嘆。

「喔?」言子釉露出疑惑,「此物有如此珍稀?」

「這天蟬弦用的羊腸線,不是取自普通羊羔,只有懋城放養的駝羊可製成,但懋城連續八年大旱,羊隻早已死絕。」

「天蟬弦出自懋城,這我亦略有所聞,但八年大旱倒是頭一回聽說。」

「朝廷年年賑災名單上都有懋城,從國庫發出的官銀前後加起來少說有百來車,也不知旱象何時能解除。」

「這……」言子釉微微遲疑了一下,「兩年多前我曾到過懋城,位置是偏遠,不過看起來並無旱災之象,興許是我記錯了吧。」

不輕不重的幾句話,飄入皇帝耳中,本只是聽著兒女間的閒聊,竟聽出了問題,他皺起眉,想了想,揚手一揮。

「今日見面禮成,東宮與妃留下,其餘都散了吧。」

皇帝一開口,眾人連忙起身行儀,依次退出後,皇帝喚來隨侍宮人。

「去將今年懋城上奏請款的折子取來。」

同一時間,言子釉以手肘撞了撞身旁之人,沐雲謙一愣,轉過頭,她使使眼色,示意他站出去。他不解,回以困惑眼神,她再用力一瞪,用眼角餘光瞄瞄中央暗示,但沐雲謙是直到不行的一個人,哪領會得來她一片玲瓏心。

「東宮妃,朕這兒子個性直,不會拐著彎猜心思,不如妳來幫他說。」看著桌下那對兒媳互相瞪來瞪去,皇帝驀然覺得好笑。

「讓父皇見笑了。」伸手撫了一下額,她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欠身一禮,「子釉只是想說,若懋城並無大旱之實,懋城太守便有造假的嫌疑,朝廷賑災是為了百姓,絕不是給違法官員中飽私囊,此事宜清查,力求不枉不縱。」

原來她是此意,沐雲謙恍然大悟,見他現在才會意過來,言子釉拋給他一個無力表情,都已幫他鋪好前面伏筆,所有人當中,只有這個不會照劇本演。

「妳希望東宮自請去懋城調查?」

「一個懋城太守,理當不敢做得如此明目張膽,中間有多少官員包庇、掩護、圖利,長達八年之久,想必牽涉人數眾多,身為東宮,該為君分勞。」

一句為君分勞,深深說進心坎,他不由得將面前的兒媳婦重新打量了一遍。

普通的相貌,實在不怎麼起眼,可是,她落落大方的舉止、聰慧明快的反應,為什麼卻讓他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轉頭,再望向已邁步來到中間跪下的兒子。

「父皇,兒臣請奏親往徹查。」這次不用言子釉提醒,沐雲謙也知道這是他該說的話、該承下的職責。

一直以來這個兒子並不是最出色,他是非太過分明,不善偽裝,連基本的察言觀色都做不到,更別說帝王術的權衡、取捨、剛柔並濟,國家的擔子對他太沈重,尤其是內部早已腐敗不堪的這個月明哪……。

不過,若他身邊有個如她這般思慮敏捷的賢內助,此女還是鬼才函蘭親授的傳人,自是足智多謀,機警善應,就像當年的──

十指交握置於嘴邊,思考片刻,皇帝赫然下令道:「你明日就出發,帶你的妃一起去。」

聽到如此旨意,沐雲謙大出意外,驚訝抬起頭。

出了品正宮,沐雲謙依舊走在前方,走了幾步忍不住停下,等身後的言子釉走上來,他立刻揮退左右,將她一把拉過去,找了個無人廊下站定。

「是,公主會得到那把琤瑽古琴,是我找人安排,以此為契機,誘導陛下同意你出宮前往懋城,也是我的計畫。」

「妳……」每次都還沒開口,就知道他要問什麼,這種特技到底是怎麼學來的?沐雲謙一頓,決定改提別的問題,「我以為妳入宮後,會想盡辦法接近的是皇后與崔執儀,怎麼反而是離開京畿去懋城?」

懋城位於月明西南邊陲,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會引起她的興趣實在匪夷所思。

「殿下以為每日去向皇后請安,能有多大效果?」言子釉反問,隨即勾起唇角,清淺一笑,「比起我們費盡心思去接近崔執儀,自是不如等她主動找上門要來得有用。」

每當她這樣笑起,都似有風華綻放,明明不是十分美麗的小臉,卻格外引人注目,在她那一笑中微微失了神,下一秒,他連忙抓回神智。

「崔執儀並沒有來東宮的動機。」此人對皇后極為忠誠,與其他勢力幾乎沒有往來。

「嗯,的確。」她清脆一彈指,「那我們就來創造一個她不得不來的理由。」

有點聽懂了她的意思,沐雲謙問:「懋城裡有什麼?」

「一個她遍尋多年卻不得見的親人。」

看來這才是她前往懋城的真正目標,他頷首表示明白,忽然想起什麼:「剛才妳為何要彈夜朝歌行?」

表面上眾人都以為她是不小心選錯曲,只有沐雲謙知道她絕不可能犯這種錯誤,更不是一時興起隨手彈奏那麼簡單,沒有特殊目的,她絕不會去做。

「那個嘛,」前面有問必答,對於這個問題她卻沉默下來,淡淡轉開頭,「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只是到了那個時候,也是他們形同陌路之時,言子釉默默將視線移向高空,看著一片烏雲從皇宮上方緩慢飄過。

當夜,東宮寢殿內,穿著寢衣的一對夫妻,男的很認真地撐著雙臂俯身於上,女的躺在錦被間,右手腕被他牢牢抓住,緊按在她頭頂上方。

「殿下,明日一早就要出宮了,」他可真堅持,「前往懋城的路並不好走,我勸殿下早點睡。」

「該做的事遲早都得面對,逃避不能解決問題。」

「那麼,你覺得我還會將迷藥抹在同一隻手心嗎?」

他一愣,聽見身下的她嘆了口氣。

「殿下真是單純得連我都覺得不忍心了。」

沒被制住的左手迅速晃過他面前,再次中招的男人倒落,躺下,她熟練側過身,抖開被子幫他蓋上。

隨即,寢殿中的火燭被輕輕吹熄,夜深,人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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