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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謊言》   第一部 信任與背叛

 

『世界上最完美的保護者,要像影子一樣不具實體,卻能與守護之物緊緊相連。為了達到這種境界,妳不能只是登峰造極,必須更甚於此,那就是──讓自己永遠位於極限之上,分分秒秒皆是如此!』

 

第一章

 

西元一九九八年,日本東京。

「少爺!」熟悉的叫喚自屋內響起,老莫拿著傳真緊張追到門外。

「我看過了。」他絲毫不感興趣,繼續低著頭穿鞋。

「那麼,您真的不去接她嗎?」

「我去上學了,下午見。」抬頭,一手抓起書包。

「啊,少──」來不及阻止,厚重大門被他用力一甩發出極大聲響,老莫苦笑著,推了推金邊眼鏡,望向手上傳真,「唉,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傳真紙上只有寥寥幾字──你的監護人今日抵達日本,早上九點。

擁擠匆忙的通車人潮已經成為東京常態,來來往往的車陣擠滿整條大街,五光十色的霓紅看板、穿梭不絕的行人處處可見,早晨的東京熱鬧非常,不時有人低頭看錶,與錶面上的長針短針賽跑。

穿著醒目校服走在人群中的他,步伐越走越快,不豫的臉色亦越來越沈。

監護人……!一想起這個字眼,他的眉心鎖得更緊。

哼,去他的監護人,說穿了還不是父親派來的爪牙!

據老莫所說對方還是個女人,他冷冷一笑,什麼時候父親想過他了?都已經十多年沒見,怎麼今個兒突然心血來潮幫他找個女監護人,桀傲不馴地將頭一撇,他走進電車站,將票刷過讀卡台。

「咦?」拿回票卡,視線落在角落一直注視著他的少女。

又是她?對方穿著相同校服,他對她並不陌生,不,應該說每次搭電車時都會見到她,少女總是怯生生躲在角落,一雙兔子似的眼眸偷覷著他的背影,直到電車開動。

「太好了,他今天沒翹課。」目送著電車呼嘯而過,少女露出欣慰微笑,方才他突然看向她,把她嚇個半死,直到現在心跳依然快得驚人,她按了按悸動的胸口,後腦勺驀地被人拍了下去。

「妳又在這裡等他啦,真綾子?」

一群同班好友朝她走來,她回過頭,秀氣的小臉迅速翻紅。

「沒想到妳真的天天都在這裡等,就為了看他一眼?」

還沒來得及回答,馬上被另一個問題打斷。

「妳怎麼會對那種人有興趣呢?」

「妳知道嗎?他從不跟人打交道耶,真是個怪人。」

「打架倒是挺出名,上次和足球社的人起衝突,十二個人全被他揍得慘兮兮,真是可怕。」

「那是他們先動手,是他們不對呀。」真綾子急忙為他辯解,大家聽了全搖搖頭。

「聽說他辦過二十幾次轉學,我們學校還是他待得最久的,這種人鐵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問題,真綾子,妳最好別理他。」

下一班電車停在她面前,迎面而來的熱風吹動了她領子上的蝴蝶結,真綾子垂下頭,按住紛飛的髮絲,低聲一嘆:「可是他看起來那麼孤獨。」

像極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

 

 

「喂,老子在問你話!」

書包被高高扔開飛得老遠,六、七名服裝不整、刁著煙的少年擋在他面前,一看就知道是他班上那群愛找別人麻煩的小混混。

上課鐘已經響起,校園內一片安靜,他慢條斯理繞過他們,走過去將書包撿起,漠然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保勝老大,他不甩我們耶,揍他一頓吧?」

被喚做保勝的少年是他們堆裡的頭頭,人長得魁武高大,自有一股霸氣。

「你聽見沒有?上學期轉來的,有沒有錢分兄弟們花花?」保勝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身旁小嘍囉跟著往他身上不屑瞄了一遍。

「老大,我看他大概連個銅板都沒有,如果是有錢人家才不會每天搭電車,說不定他身上只有電車票呢。」

一群人哄堂大笑,保勝蹙起眉。

「不會吧,轉學生應該比較有錢。」

他卻沒把這群人放在眼裡,顧自走開來。

「啊,老大,他走掉了。」

「媽的,竟敢瞧不起我!」嘴角一抽,保勝順手拔出瑞士刀追上去,不料才跑幾步便踢中路旁紅磚,整個人重心不穩,笨拙摔倒在地上。

「呀,血……我流血了!」刀口不慎劃過指尖,滲出的紅意讓保勝發出殺豬般的慘叫,人一軟,竟厥了過去。

「啊,老大?」

驕陽正炙,他沒理會保勝的哀號,逕自穿過操場,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為什麼沒動手?可能是因為現在沒有打架的心情吧,不然平常這個時候他早就回手了。

「算了。」本來想進教室,現在他改變主意決定蹺掉第一堂課。

抱著地圖桶的真綾子與同學走在一起,這堂是地理課,她是今日的值日生,兩人並肩走著,興奮聊著今年的學園祭,突然她倒吸口氣,腳步定住。

「真綾子?」好友不解碰了碰她的手肘。

「是他。」真綾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圍牆旁的修長身影。

「冬木宇也?那傢伙又要蹺課啦。」

「我、我去勸他!」一把將教材全丟給好友,真綾子連忙往圍牆跑去。

「妳說什麼?真綾子?」

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大膽?或許是他早上那一瞥讓她生出勇氣,以前她只敢從遠方偷看他。

眼見他騰空一蹬就要翻過牆,真綾子忙不迭趕到牆邊,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牙根一咬,雙手撲過去抱住他的腰。

「冬木學長!」

他大吃一驚從高牆摔下,一片綠葉飛過他愣住的眼前,是那名每天都會在電車站等他的女孩?

「不、不上課是不好的。」第一次主動站在他面前,她的小臉垂得幾乎看不見,說話更是結結巴巴。

「與妳無關。」彈了彈肩上的梧桐葉,他冷淡站起身。

那雙秀氣的眉微微一蹙,真綾子抬起頭,他二話不說已從圍牆翻出校外。

為什麼他會這麼冷漠?奇怪,他不應該是那樣子的人才對呀,記得那次……

「咦?」從思緒中回過神,望見他遺留在地上的書包,她急忙撿起,嗯,好輕,大概什麼書都沒帶。

要還他書包嗎?問題是如果要還他,她就得爬出牆追他了,可是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麼爬牆,而且還要蹺課,這……

「啊?啊!啊──」

聽到尖叫聲,他驚訝回過頭,發現她抓著他的書包整個人跌坐在牆外。

「真是多管閒事。」他不以為然地別開臉。

真綾子怯怯起身,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噙著婆娑淚珠,她不但爬牆,還摔了一跤,好痛。

「學、學長,你的書包。」她追上來,但不敢太靠近他。

女孩子怎麼都這麼愛哭?他劍眉微揚,看也沒看地把書包接過來。

「妳能不能不要跟在我後面?」走了一段路後發覺她還在,他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

「可是我、我不敢回學校。」

「那就到別的地方去,別來煩我。」

被他冷言一喝,真綾子瑟縮了一下,嬌小的身影卻依然跟著他,只是距離稍微拉遠一些,他想再出聲趕人,礙於兩人一身校服已經引起路人側目,再對她大吼大叫恐怕會給自己找麻煩。

她究竟要幹嘛?每天看著他上學,現在又管他蹺不蹺課?

每次轉學,因為他的外表太過出眾,總會引起全校騷動,不到一日便無人不曉,但由於他總是獨來獨往,對人不理不睬,所以沒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他的父親雷‧亞德里是法國人,目前定居於美國波士頓,不僅是亞氏聯合企業的總裁,在政治上也頗具影響力,在他名下心腹中就有十二位是美國州長,議會裡大多數議員私下與他又有利益上往來,使得他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無往不利,但相對也樹敵不少,這就是為什麼他讓獨生子長期居留日本。

表面上宇也姓「冬木」,與亞德里家沒有任何關係,沒人知道雷‧亞德里與他是父子,就是父子兩人也是十多年未見,在他的記憶中完全沒有父親的影子,對他來說父親這兩個字是不存在的,但雷‧亞德里卻無所不在!

思及此,他嫌惡握緊雙拳,因為雷‧亞德里只把他當成棋子,之前對他不聞不問,現在他長大了,雷‧亞德里覺得有必要讓他回到父親身邊,便用盡手段逼他去美國,彷彿他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品,甚至還準備派個女監護人來監視他,試問天底下哪有這種父親?

「咦?」不知不覺走到無人的街道來了,想必是他想得太入神,竟走到東京最沒落的下級區。

他下意識回過頭,走掉了?那名女孩居然沒跟來?

「小妹妹一個人嗎?要不要大哥哥我帶妳去樂一下?」

一個魁梧的男子擋住去路,真綾子又驚又懼地退後,直到牆角,好幾名街頭流氓逐漸朝她靠過來。

怎麼辦?冬木學長走得好快,她根本跟不上。

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不斷在她身上徘徊,顯然她相當引起他們的興趣,她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黑壓壓的影子越靠越近,其中有人露出垂涎一笑:「長得挺標誌嘛。」

臉龐血色盡失的她,恐懼直竄腦門,突然有人撲上來抓住她的手臂,其他人亦向她逼近。

「放開我,放開我,啊,救命呀!」這時她才知道要求救,但已經太遲了,反而引起太保們一陣訕笑。

「放心,不會讓妳痛太久的,不久妳就會喜歡啦。」有人拉住她的上衣,扯落了她領上的蝴蝶結。

「不要,不要過來!」

「吵死了。」抓住她的那個人狠狠摑了她一巴掌,讓她痛得幾乎快暈死過去,「大家都是要來找樂子的,妳識相一點,別在那兒鬼叫鬼叫──」

話說到一半便沒了聲,結結實實的一拳將那人揍得倒向一旁,真綾子驚喜抬起頭。

「放開她。」陽光,奪目地撒在宇也身上,他有著不似日本人的高佻,一站出來,立刻讓人感受到一股壓迫感。

「啊,是他,冬木宇也!上次咱們弟兄在地下道被他揍過,就是他沒錯。」其中一人認出了他。

「這種事提了不覺得丟人嗎?」

「臭小子!」

立即有三個人衝過來,他俐落轉身踢落他們手上的小刀,再以一記漂亮的過肩摔將一人撂倒,順道出手扭過另一人的脖子,架式十分純熟敏捷,很快便占盡上風,從頭到尾也沒見他皺過一下眉頭。

「啊。」一隻大手突然勒住真綾子的脖子,她瞪大眼睛,看見自己眼前橫著一把小刀。

男子粗魯將她拖到一旁,大吼:「冬木宇也,你敢再動一下,這妞兒的耳根就沒了!」

被數十人包圍的宇也回過頭,一接觸到真綾子淚意縱橫的雙目,他放下拳頭,肩膀立即讓人揍了一拳,下一秒已有數十枝棍棒狠狠從他身上打下去。

「冬、冬木學長!」她驚恐看著被圍毆的宇也。

他被打得悽慘,不多時身上已滿佈傷痕,但他不為所動,護著頭任由他們不斷毆打。

他不是非常冷漠的人嗎?如果他真的如表面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大可不必顧慮她,出手反擊,甚至根本不用管她,任由她被這群人玷污,真綾子困惑了,到底他是什麼樣的人?

然而她沒多少時間細想,因為情勢改變得太快,她才急得掉下一、兩顆淚水,再度張開眼睛時,宇也已拾起地上短刀往抓住真綾子的男子射去,刀刃異常精準地穿透那人持刀的手腕,鮮血濺散而出,伴隨著慘烈哀號,那人已被他欺近的身體撞飛出去,他穩穩擋在她面前。

如此敏捷的身手簡直像極了職業殺手!真綾子看得目瞪口呆。

這時宇也卻也沒閒著,打倒好幾名想再靠近的太保後,他優雅拾起另一把遺落在地上的短刀,英俊挺拔地站在真綾子面前,高高擋著,嘴角的血腥被他一手抹去。

「有趣,既然讓我見了血,這次就不會再放過你們了,全部一起上!」

躲在他背後的真綾子,害怕扯了扯他的衣角:「學、學長?」

「別吵。」右手握著刀,他冷酷直視前方,一雙凜冽的眼眸越瞇越細。

地痞們圍聚在一塊兒,紛紛亮出刀、棒準備和他放手一搏,但懾於他臉上那份騰騰殺氣,竟沒人敢先動手,雙方便這樣對立著、僵持著,緊張的決鬥一觸即發,對峙的雙方都明白一場血戰已經無可避免,只是會由誰先啟戰端?

此時狂風四起,一襲白衣安靜坐立在不遠處,雪白裙擺被風吹得高低飛舞,唰唰作響。

「呵呵呵,你也真是好強。」清脆的嗓聲笑嘆著,乘風而來,宛如琴音初動。

身著一襲全白連身裙的女子,微笑盈盈地坐在二樓的緋色欄杆上,坐姿優美輕鬆,顯然已經在高處觀看許久。

她的出現立即吸引眾人目光,不只意外她的介入,實際上她已經坐在欄杆上許久,讓人驚訝的是女子五官深邃,卻又不失秀氣,雙眸烏亮有神,有著清明的堅定,也有著和煦的笑意。

她是誰?宇也不動聲色地掃了女子一眼,流氓堆裡立即起了騷動,有人朝她比了個輕蔑的手勢。

「小妞,別妨礙咱們兄弟辦事,免得傷了妳漂亮的臉蛋。」

只見她面不改色,優雅按下飛得過高的髮絲,微笑依然。

「打架是很不好的行為,我最討厭暴力了。」她緩緩從上衣口袋內掏出一把手槍,「現在各位還有什麼話想說?我洗耳恭聽。」

拿槍的姿勢優美熟嫻,一如她出眾的美貌,一時之間眾人鴉雀無聲,幾十雙眼愕然瞪大,連眨都沒眨半下,此時宇也總算正眼一抬,仔細打量這名奇異的女子,他在她臉上看見沈穩的從容與自信。

「呿,老子可不是被嚇大的,拿把玩具槍就想唬爛老子。」流氓頭目啐了聲,當下吆喝嘍囉衝上前將她抓下。

俯瞰著底下動靜的靈澈美目一轉,掠過伶俐笑意,槍口對準其中一人,倏地板機一扣,子彈筆直飛出,精準打穿那人頭上的帽帶,一陣熱風將那頂帽子吹向高空,只要再差個幾公釐,那人必死無疑。

底下馬上響起一片驚呼,混混們爭先恐後逃離現場,哪怕多待一秒連命都送掉了,女子微笑看著,輕快跳下樓,穩穩落至地面。

「大熱天的,難怪你們火氣特別大。」伸手擋了擋刺眼豔陽,她將目光轉向兩人,窈窕的身子幾乎和宇也一樣高,「你們是御井高校的學生嗎?」

「對。」他回答得簡潔,注視著她的視線與其說犀利,倒不如說防備。

她絕不是普通的女人,光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就足以證明她的來歷絕非尋常!

「真是太巧了,你們兩位隨我回學校吧。」

「咦?」真綾子探出半張臉,臉上淚痕未乾,梨花帶雨。

女子燦爛一笑:「我是你們學校新來的老師。」

「啊。」真綾子登時羞紅滿面,「我、我知道我逃學了,那是因為我、我……」

一隻溫柔素手輕輕放上她的前額,真綾子驚訝抬起頭。

「任何能被原諒的藉口都不足以用來掩飾過失,」女子美麗的笑臉彷彿有著魔法,令人無法抗拒,「責任,是要自己一個人承擔的唷。」

「呃,是。」

不可思議的微笑,讓說教的話變得一點也不討厭,真綾子被她感染,不自覺跟著露出笑容。

「喂,那位同學,」女子轉向一旁走開的宇也,「你『必須』跟我回學校。」

「別管我。」他繼續走著,一點也沒有返回的意思。

她卻沒將他目中無人的態度放在心上,反而像是早已習慣他的冷漠似地,說得不慌不忙。

「而且你要揹她回去,然後你們一起去保健室。」

「為什麼?」這倒讓他停下來,但沒回頭。

「這位女同學的腳扭傷了。」

這句話讓真綾子的雙頰迅速竄得滿紅,亦讓宇也轉過身,冷俊的眉稍微微揚起,一定是剛才爬牆時扭傷的,又不敢告訴他,一個人強忍著痛意跟在後面。

「呆子,扭傷腳了不會說啊?上來。」

 

 

 §

 

 

夕陽西下,晚霞餘暉斜斜淌入電車之中。

平穩的車廂內一如往昔擠滿回家人潮,宇也抓著車廂吊環,沈默站在人群中,略長的瀏海靜靜垂在眉間,遮住他微闔的黑眸。

今天他竟然乖乖上完下午的課,直到現在他的頭還在隱隱作痛著,而那個讓他頭痛的原因,他微微一抬眸,視線中央出現一張清秀笑臉。

沒錯,就是她!

中午回到學校後原以為終於能擺脫她,沒想到她「拎」著他進保健室,等他上完藥又「拎」著他進教室,並且在黑板上寫下娟秀的名字,森里夜紗。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新導師,請多多指教。」她笑得十分甜美,尤其是衝著他,而原本的導師不知何故已轉調他校。

她的美麗很快在小小的校園中流傳,經過一個下午,無人不知三年C班換了位新導師,尤其是她平易近人的性情,不到一天便收買了全班的心──喔,不,不包括保勝那一群人,保勝在保健室醒來後心裡一直不爽快,決定下午請病假回家,老大一請假,底下嘍囉一起陪他回家休養,所以他們還不知班上換了個女導師。

宇也冷冷看著她,她秀麗的側臉鍍上窗外夕照,看起來年輕得不像大人。

電車逐漸趨緩滑入車站,他提起書包走出車廂,車外空氣跟車廂內的冷氣相比顯得十分悶熱,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好不容易放學擺脫掉一個囉唆的人,心情卻也沒半點輕鬆的感覺,因為他突然想起監護人這件事,老莫應該已經去機場接她回家了吧,他的萬能管家。

「我看你很不喜歡開口說話。」

驀然冒出來的女聲,把沈思中的他嚇了一大跳,什麼時候他的新導師也跟著下車了?

「你不要那麼沉默嘛。」輕快的步伐在他身旁走著。

他不想理她,繼續快步前進。

真是倒楣到家,她居然跟他在同一站下車,可見她的住處離他很近,以後上學說不定還會不小心撞見,一個監護人已經夠煩了,到了學校還得忍受這個女人的──他在思緒中停頓了一下,「的」什麼呢?她的多管閒事嗎?

不,他不想跟她扯上關係,是因為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並不簡單,她身上有一種和他很相近的氣息,一種正常人不會有的氣息!

「早上那位可愛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里夜紗似乎存心非要他開口不可,他果然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要自作聰明。」

附近一帶都是住家,是東京地段十分昂貴的住宅區,每棟大宅院相隔甚遠,皆有華麗的閣樓和庭院,或西式或日式。

發現她還走在他身邊,宇也微微一愣,怎麼?他們住得可真近。

從人行道直走到底,出現一棟兩層樓高的別墅,房子並不大,但環境安靜清幽,別墅四周全是黑色歐式花形欄杆,裡頭扶疏的櫻花樹綠葉盎然,輕輕在微風中搖曳,屋頂是片名貴的藍色琉璃瓦,天邊漸層的紫紅色雲彩淡淡映照其上,煞是美麗。

正前方有座半圓形的噴水池,池子中央豎立著一座大理石雕像,海神波賽頓駕著馬車,前後左右各有兩隻海豚簇擁著他,白花花的水柱自這八隻海豚的口中噴出,陣陣水花飛散在充滿櫻花香味的空氣中。

發現里夜紗學他插腰站在房子外面,他深吸口氣,之前的耐性已經到達極限,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語氣冰冷到了極點:「妳在跟蹤我嗎?」

「沒有啊。」她無辜地否認。

「那妳站在這裡做什麼?這是我家。」

里夜紗慢條斯理地打開皮包,從裡面掏出一串鑰匙。

「我知道。」鑰匙插入門鎖內,發出清脆響聲,「可是我也住在這裡。」

睜大的雙目不只帶著驚訝,還迅速泛上冷光,不到一秒,他的臉色變得深沉,雙拳在轉瞬間握緊。

推開門,里夜紗輕盈走入,老莫早已恭敬地在玄關處迎接兩人。

「您回來了,晚餐已經準備好。」

「嗯,我和少爺隨後就到餐室用餐。」

宇也瞇起雙目,臉上出現暴風雨來臨之前的肅殺之氣,他將手指陡然一勾,身後那扇厚重大門隨即關上。

「妳就是我的監護人?」聲音,冷冷迴盪在微風中。

里夜紗臉上的微笑跟著褪去,她緩緩轉過身,望向停在噴水池前的宇也,早料到他的反應必定不快,但出乎意料的,她在他戒備的眼中還看見一樣東西:一股異常強烈的敵意!

「吃飯吧。」不想與他正面衝突,她轉身快步入屋。

沒想到他的速度更快,立刻伸出一隻手臂擋住她,兩人的距離近得連對方的呼氣都能感覺得到,他臉部的大特寫更是陰蟄得嚇人。

「為什麼要去我的學校?」目光直逼她眼底,雖然他眼神冰冷,但任誰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怒火燒得有多旺盛,只不過他連怒火都是冰冷的。

「我是你的監護人,主要任務就是要保護你。」她說得大義凜然,為此,上飛機之前她便運用亞德里家的權勢,動用關係發傳真到御井高中安插那個職位。

「不惜利用特權?」他離她更近了些。

「相信我,我也不喜歡,但這是唯一的辦法。」沒有閃躲,她毅然迎視著他,語氣和他一樣堅定。

擁有特權時常讓人羨慕,然而當沒有選擇餘地,非得這麼做不可時,背後往往十分悲哀。

森冷的嘲笑綻放在他唇邊,他撇下她進屋,客廳內點著輝煌掛燈,垂至地板的鵝黃色窗簾已經拉上,顯得十分溫暖,但現在氣氛卻充斥著冬天的冷冽,他換上拖鞋,將書包往沙發一甩。

「我絕不會跟妳回美國的,不要白費心機了。」

他知道她來日本的目的?

「宇也,」他已經走上階梯,里夜紗匆匆追到樓梯口,「有人想取你的性命!」

停下腳步,他修長的手指置於螺旋狀的樓梯扶把之上。

「喔?讓我猜猜,這次我父親又跟誰對上了呢?」大掌用力一拍,「妳以為我會害怕嗎?笑話,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他痛恨這種命運!身為雷‧亞德里的繼承人,從小到大有多少次他得在鬼門關前流連?

「那就不要再任性了,為什麼不回你父親身邊?你留在日本太危險了,有人拿你威脅你的父──啊!」察覺自己失言,里夜紗連忙住嘴,但來不及了,他果然憤不可遏。

「原來是我擋了他的財路,所以他希望我不要留在日本?」

「不,你誤會了。」她急忙走上階梯,趕到他面前。

「誤會?我誤會了哪一點?他的眼中只有錢和勢,什麼時候在乎過我?了解過我?他是個冷血動物,只會把別人當作斂財的工具,有這種父親,誰會希罕回他身邊!」

她聽得渾身顫抖,柳眉陡然一揚。

「不准你這樣批評你父親。」

宇也正在氣頭上,哪聽得進去,里夜紗的警告反而助長了他的憤怒,哼,不愧是雷‧亞德里的愛將,果然對上司忠心不二啊。

「我就是要說,怎樣?別人不敢說,我卻偏偏要說!他冷酷無情,貪財仗勢,根本不配為人之父──」

啪,一個清脆巴掌震動了附近空氣,聲音的漣漪清楚迴盪在周遭,他愕然按住臉頰,連尾隨進入大廳的老莫亦吃驚張大眼睛。

她,打了他一巴掌?

「笨蛋,妳什麼都不懂!」一甩頭,他忿忿衝上樓,房門聲重重關上。

老莫尷尬推了推眼鏡框,鼻樑下的小鬍子動了動,但他很沈著地等待里夜紗先開口。

「他還那麼在意那件事嗎?」愣愣看著自己發紅的手心,里夜紗有些忡神,剛才那一巴掌她也被自己嚇到了,聽到宇也辱罵雷‧亞德里,她的心頓時糾結在一起,右手竟在不知不覺中揮了過去,直到現在掌心依然隱隱刺痛著。

「沒錯,這麼多年了,少爺一直記在心裡。」點點頭,老莫非常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恨他父親,因為這十多年來雷‧亞德里從沒去過妻子的墳前,一次都沒有!

「小姐?」佈滿皺紋的手輕放在她肩上,待她再次抬起頭時,老莫不禁一愣,那是一道淒美無比的淚痕從她臉龐劃過。

「他害死了她,這種記憶叫他怎麼可能再踏上日本的國土半步?」微顫的呢喃,宛如陰鬱春雨撒在乾冷的田野上,一滴滑下的淚滴打溼了她放在胸口上的素手,也打醒了她低落的情緒。

她勉強一笑,用力抹開淚跡,自我解嘲地道:「我真是差勁,竟跟一個彆扭的小鬼吵架。」

「少爺是很固執的,」老莫微微一哂,「不過要讓他發這麼大的脾氣也還真不容易,他總是藏著不說。」

里夜紗一愣,莫非在他冷漠的外表之下其實渴望被了解、被關心,只是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用冷漠來隔絕自己?

呿,還真不是個普通彆扭的小鬼。

「您沒事吧?少爺心防很重,不太會親近別人。」就連從小跟宇也相依為命的他,都還無法突破那道防線。

「小姐,如果您不想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請總裁收回成命吧?」

搖了搖頭,里夜紗目光一凝,望向窗外逐漸暗下的天色。

「不,我是他的影子,他是另一個我,從小我會接受一個又一個嚴格的訓練,全是為了要當他最完美的保護者。」

一個活在暗處的,影子繼承人!

 

 

 


第二章

 

乒乒乓乓的腳步聲匆促奔下,里夜紗拎著薄外套衝下一樓,老莫已拿著托盤站在門旁等她,托盤上放著兩片火腿夾蛋土司和一杯溫鮮奶,她端起玻璃杯一飲而盡,隨即拿起土司往外跑。

「慢走。」老莫含笑目送著她離去。

真糟糕,生理時鐘還沒調整過來,要不是老莫敲門提醒,她肯定會睡過頭。

「宇也,等等我!」穿上薄外套,她偷偷瞄了他一眼,「那個昨晚……」

想想她也太衝動了,才第一天見面就打了他一巴掌,她決定先道歉,畢竟打人不對。

「幹什麼?」他瞧也不瞧,負氣將臉轉向別處。

哎呀,他一定還在記恨著,里夜紗苦笑低下頭,咬了口早餐。

清晨的街道,天時尚早,飄動著淡淡薄霧,他習慣搭首班電車上學,當然這是指他心情好的時候。

吃完最後一口麵包,里夜紗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討厭上學?不蹺課不行嗎?」

「囉唆。」飛揚的髮絲被他撥到腦後。

「而且頭髮過長,有些不倫不類,像博美狗。」

「妳閉嘴好不好?」

「叫我老師,冬木同學。」

他煩躁睨了她一眼:「吵死了!」

走過一個街角,兩人察覺到異樣,不約而同地停住,前方出現一群埋伏人影,近看才發現他們手上拿著準備好的利器,有西瓜刀、鐵棍、電鑽等等,顯然有備而來。

偏著頭打量這些人,里夜紗朝他挑了挑眉:「跟昨天的不一樣嘛,你到底跟多少人有過節?」

一名左臉掛著刀疤的老大往地上吐出一口痰,陰惻惻地笑著:「終於堵到你了,小子。」

冷靜的站姿不改,宇也將領帶往下拉開,一邊毫不客氣地回敬:「怎麼?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人群立刻產生騷動,有人已將刀子亮出,里夜紗見勢伸出手要掏槍,手背突然被他按住。

「把妳的消音手槍收起來。」

「咦?」

「在東京我們有自己的方式,不要把妳在美國的那一套搬到這裡來用。」

「宇也?」感覺到他不尋常的口吻,她好奇望向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悲傷果真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在我母親的國度請不要用槍。」請求,說得很深沈,很認真,讓里夜紗著實一愣。

「並不是我不愛上學,而是他們這群人動不動就來找我麻煩,我哪有時間耗在學校?」經過她身旁時,他冷冷推開她,「懂了嗎?如果懂,就請妳閃遠一點。」

有人開始動手了,她沈默看著,接著燦爛的微笑綻開來,朝身陷混亂的宇也大喊:「如果我能讓他們不來找你,你肯安分上課嗎?我保證,」她朝天舉手起誓,「不用槍。」

他狠狠揍向對方下顎,自一片白刃相接中抽空望向她,一面閃躲別人攻擊。

「說什麼傻話?想要我的命的幫派起碼就有十三個,你要他們不來找我真是笑死人了。」

會特意轉過去看她,是怕他們對她出手,但里夜紗不知何時已縱身翻上別人家的高牆,再一個翻身坐在屋頂上,那裡相當於二樓高度,她根本沒成為他的累贅。

「你答不答應嘛?」

真不死心。

「隨便妳!」他賭氣似地別開臉。

 

 

 §

 

 

「咦,負傷到學校來?」真綾子驚詫聽著好友帶來的情報,鐘聲還沒響,教室裡一片鬧哄哄。

「據說被小太保們揍了,真難得他今天在外面打完架還會回來上課,森老師正在保健室幫他上藥呢。」好友拖著鰓,羨慕地說,「他真幸運能在森老師的班上,妳們見過沒?那位森老師可真漂亮,有人說她是日法混血唷,難怪長得那麼好看,一點也不像二十歲的大人。」

「二十歲?那不是還沒大學畢業嗎?」放下筆袋,真綾子疑惑地問。

「聽說她跳級了三次,在美國受教育的。」

是嗎?真綾子緩緩踱向窗口,目光放在操場上,一群人正在打壘球,但她並沒有看得很專心,獨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日法混血,真巧,宇也亦是日法混血,難怪兩人站在一起時顯得特別出眾,也特別地……相配。

保健室內,最後一道手續完成,里夜紗滿意放下繃帶,闔起急救箱。

「傷口並不深,你的手還能動吧?」

「當然,又不是斷掉了。」被她拖來學校,讓他的心情跌到谷底,宇也沒好氣地回答,現在的他簡直是四面楚歌呀,在家裡她是監護人,在學校她是老師,一舉一動都落在她眼裡。

「你怎麼會和那麼多幫派起衝突?會受傷也是活該,老莫說你之前常轉學是因為和地方混混打得太厲害,弄到全區的流氓都認識你而不得不搬家。」

幸好里夜紗腳程並不慢,他前腳一離開醫護室,她後腳立刻跟上。

「我討厭他們跟我要錢的態度,憑什麼我要給他們?」

兩人轉入另一棟大樓,就快打鐘了,走廊上人影稀少,另一端卻擠滿了八、九個人,保勝帶頭躲在陰暗的樓梯角落。

哼,全拜冬木那小子所賜,竟敢讓他見了血,不給他一點顏色瞧瞧哪能挽回他的顏面。

「老大,你確定這樣有效嗎?」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背。

「廢話,我設計的會有什麼問題?這次不打得他眼睛開花,我『鐵金剛保勝』誓不為人!」

「老大,上次你也這麼說。」

「噓,他來了,快,躲進去。」指揮若定,保勝賊頭賊腦地探出一個頭,咦?那小子身旁還有別人?

「你如果不到處亂跑就不會遇見那些人了。」環抱著雙臂,里夜紗的表情相當不以為然。

「囉唆。」臉一別,不想理她。

樓梯口迎面走來一道高大人影,那人撞上他,什麼也沒說掉頭就走,宇也立即一把抓起那人衣領。

「撞到人不必說抱歉嗎?」

一旁的里夜紗見狀趕忙拉住他的手,怕他又要惹事,他才剛跟人打完一架,大概不覺得再幹一場有什麼差別。

「冷靜一點,宇也,不要使用暴力。」

「混帳,你沒長眼睛嗎?」他在空中揮了一拳,幸好有里夜紗拉著,不然那人的臉不歪一邊也會腫一半。

對方卻輕蔑撇了撇嘴,伸手彈了彈剛剛撞到宇也的地方,好像怕會沾上什麼傳染病似地。

「我還以為撞到誰呢?原來是你這中看不中用的傢伙。」

「你說什麼?」

「不要衝動啦,宇也。」唉,連在學校都要阻止他拳頭相向,她這個監護人當的可真辛苦。

「毆打師長會被退學喔,冬木同學。唷?不服氣啦?御井高校有你這種人真是校恥,只會打架鬧事、敗壞校風,不知道你這人出社會後會變成什麼樣的敗類?」

咦?

「就算是個老師也沒有權力叫自己的學生敗類吧?」放開宇也,里夜紗朝那男人筆直走去。

宇也才不想跟他囉唆,拳頭已經準備好從最佳的角度揮出,誰知那人卻詭異地傾向里夜紗,一隻手暗暗搭上她的臀部。

「C班的森老師嗎?在下久仰大名很久了,還是來我的班上教比較好吧?C班的學生太沒出息了,都是一些小混混。」

這個低級色狼!她俐落一閃,雙手扣住他,一個側摔,沒花多少力氣已將他斜斜摔飛出去,動作乾淨漂亮。

宇也微微一愣,腦際還餘留著她剛才的話語,「不要使用暴力……」。

這一摔發出極大聲響,使得原本正在上課的學生好奇擠到窗邊一探究竟,只見一個人形慘兮兮地趴在地上,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愧你為人師表。」里夜紗好整以暇地整理歪掉的衣領。

「妳、妳竟然對我動粗?」那人狼狽不堪地爬起,撫著腫起的臉頰。

整排教室頓時響起口哨聲,此起彼落,窗邊黑壓壓地探出許多人頭,還有人鼓掌叫好,難得看到代表權威的老師會被修理,實在是大快人心啊。

「細川老師耶,虧他是體育老師,還是田徑社的指導老師,被摔成那樣真是太難看啦。」

「那不是3C的森老師嗎?」

這女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出糗!細川咬牙切齒地拍落身上灰塵。

「我要告訴理事長,說妳對同仁使用暴力!」

「不服氣的話再比一次。」她一貫的作風。

「好,下個月的學園祭有場班際接力賽,嘿,誰輸了,誰班上的男生以後就穿裙子上學。」不懷好意地說完,他也不等里夜紗回答,逕自挺著魁武的身子大搖大擺走開,走了幾步,看見宇也擋住他的去路,便將他用力推開。

「像你空有一張臉蛋生得好看外,其他一無是處,只適合去揉麵粉、拌雞蛋,讓開,別擋路。」

真是不知死活!正要衝上前揍人的宇也一頓,突然意識到什麼,質疑的目光轉回里夜紗身上。

「等等,他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跟揉麵粉、拌雞蛋有什麼關係?」

「呃,」里夜紗頭垂得低低的,視線心虛飄開,「我幫你報名加入了烹飪社。」

「什麼?」他不敢置信地倒吸口氣。

「我看你的社團表沒交嘛,我是烹飪社的指導老師啊,我以為,呃,你會喜歡。」

「妳……」

「我可以教你做蛋糕。」

這女人真的讓他感到無力透了!好不容易壓抑下怒火,他決定遠離她才是上上之策,一扭頭,手臂立刻被她捉住。

「你不要生氣嘛,先告訴我那個大塊頭的男人是誰?」

為了盡快擺脫她,他回答得很乾脆:「細川熊本。」

手一抽,揮開她的抓握,她只好巴望地停在原地看他。

「我是不是太衝動了?他看起來好像對那個比賽很有把握的樣子。」

她的個性大概不太適合當老師,竟然來學校第二天就和同仁吵架,還鬧到把班上學生也牽扯進去,畢竟她實際上根本沒上過教師課程,雖然她受過的教育不少,但獨缺了這一項,能到這所高中當老師完全是私下作業的結果,她連教師的資格證書都沒有。

不過話又說回來,領有教師資格證書的人不一定就能保證他有為人師表的品格與素養,細川熊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是A班的體育老師,班上有十位是田徑社的人,妳跟他打這個賭真是白癡到家。」他說得一點也不客氣,怒氣沖沖之下走得特別快,快到她得用跑的才追得上。

「那怎麼辦?」

「妳自己看著辦。」

還真無情,她停下來不再追他。

「輸了的話你就要穿裙子了。」好意提醒。

他倏地停住腳步,瞪過來的目光不用說也知道會有多麼銳利,她趕緊避開。

「還、還有。」

「還有什麼?」他突然有種想要抓狂尖叫的衝動。

「這一節的社團活動,那個,烹飪社的教室是這個方向。」她盡力堆起「請原諒我」的微笑,可惜成效並不大,因為宇也握拳的手在空中顫抖,怒氣一點也沒有減少。

仲夏悶熱異常,連天上的白雲都懶得移動,校園這一角正好沒被雲朵遮蔽,烈日火辣辣照射下來,這時一個人影恍惚爬出樓梯口,保勝腳步有些不穩地走出,愣愣望著前方那翦走遠的儷影。

「啊,森老師。」他崇拜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迴廊上。

「老大?您在笑還是在哭呀?」

沒想到他們竟然換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新導師,尤其是她將細川熊本過肩摔的那一瞬間,真是帥呆了。

「嗯,為了她,我們非得打敗A班不可,不能讓我們的導師受委屈。」

他忘了,到時如果輸了受委屈的人不是她,而是得穿裙子的他們。

「我要去報名烹飪社。」保勝忘情地走著。

「老大,當心前面──」

他向前一跨,絆倒低垂的繩子,吊在天花板上的床墊轟然掉落,分毫不差地砸到他頭上,等到大家慌忙趕過去時,他像隻被踩扁的青蛙奮力從墊子下面爬出來。

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拿手背抹開鼻子下方溼熱的不明液體,等到他看清楚那溼紅的液體是什麼時,馬上發出慘烈驚叫:「啊啊啊,鼻、鼻血!」

「老大,振作點呀。」

他們又陪保勝在保健室裡昏睡了一天。

 

 

 §

 

 

今天的清晨又起霧了,白茫茫的霧氣讓他想起北海道的冰雪。

佇立在噴水池邊,水花四濺,有一部份打溼了他的髮絲,宇也環抱著雙臂,閉目不語。說也奇怪,自從里夜紗答應不用槍之後已經十幾天不見那些混混,雖然省掉不少麻煩,但一想到就生氣,他幹嘛答應她不蹺課,連一節都不許蹺!

相形之下,里夜紗在學校倒是適應得越來越好,她的學習力強,一下子就讓人覺得她天生是當老師的料,尤其是一向被視為問題學生的保勝和他手下那群人竟也乖乖聽課不說,還熱心號召全班去練接力,原本如一盤散沙的C班在里夜紗的帶領下,同學間的感情突然好了起來。

她有異於常人的觀察力,一眼就看出班上學生分為兩種,一種是像保勝那樣被校方視為問題的學生,其實他們只是處在叛逆期,喜歡反抗權威,內心其實很單純,誰能讓他們心服口服就服誰;另一種人埋頭於書本,只知道有大學入學考,對其他事物漠不關心,現在有細川熊本這個共同的敵人,一致對外的心態讓他們驚覺原來生活不只是書本。

只要看清情勢就知道該怎麼做,這是她所受的訓練,因為她是影子繼承人,以後是要領導一個組織龐大的企業。

然而宇也算是她「春風化雨」之下,唯一無法潤澤的沙地,現在那盤散沙聚集起來了,他還是站在盤子外,老莫說得一點也沒錯,要獲得他的信任誠然不易。

二樓傳來急促的奔跑聲,他扁了扁嘴,打開前門出去,里夜紗從屋內追出趕上他。

「我道歉了嘛,鬧鐘響時我沒聽見啊。」右臂夾著公文袋,雙手靈活打著脖子上的領巾,她的嘴裡還咬著土司。

「妳已經連續四、五天睡過頭,再這樣下去我可不等妳。」第一班電車已經錯過很久。

「對不起嘛。」

她訥訥低頭,吃著老莫準備的三明治,見她面有倦色,宇也不太自然地別開臉。

「喂,妳……」他想問她是不是住得不習慣。

「嗯?」

從早餐中抬起的美麗明眸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他微愣,孩子氣地揚起眉。

「沒有,妳吃東西太吵了。」

「喂,幹嘛一大早就罵人呀,你心情不好嗎?」

一張照片,驀然從她寬大的上衣口袋滑出,順著風勢不偏不倚地飛落他腳邊,他彎下腰正想幫她拾起,眼睛才落到照片上,她的手比他更快,一把將照片搶過去,雪白面龐迅速泛起兩朵紅雲,她慌張將照片塞回口袋。

什麼嘛,不過是張照片,她卻如此心慌意亂,唯恐洩漏了什麼國家機密一樣,宇也不悅起身,平常看她一付從容不迫的樣子,為了那張照片難得見她如此慌張,他有點生那張照片的氣。

看了她一眼,發現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平常她一定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就連在學校時她的目光也極少從他身上移開,因為她得隨時防備有人對他不利,這是她來日本的目的之一,她得保護他,然而現在她卻忘了他的存在,彷彿陷入什麼回憶之中,記得那張照片似乎是她與某個男人的合照……。

遠處。

黑色的墨鏡之下,一雙精銳眼眸冷冷注視著前方,他的身旁站著另一名男子,兩人皆穿著灰色薄風衣,俐落的剪裁不差分毫地展現出兩人出色的身材比例,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身高、髮色都像從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唯一的差別只在於瀏海一個左分,一個右分。

站在背光角落的兩人,一言不發,等到里夜紗和宇也經過,消失在街口,站在外側的人先走出來,他充滿興味地拿下墨鏡,挑起眉的臉孔,俊美得讓人咋舌。

「那位就是亞德里家的少爺嗎?好像還是個孩子。」說罷,他輕蔑一笑,「雷‧亞德里藏了十八年的兒子也沒什麼了不起嘛,我還以為那隻老狐狸將他藏在日本,是要特意栽培他什麼,害我們打聽得這樣拼命。」

他轉向站在陰影處的男子。

「還需要綁架他嗎?看來他對亞德里家一點用處也沒有。」

男子透過墨鏡望向弟弟,他的表情比前者更冷,聲音亦更低:「別心浮氣躁的,那位少爺也許算不上什麼,但由她來守護就不一樣了。」鬼魅般的目光瞬間轉為陰沈,「她會慢慢引導他變強,激發他體內隱藏的潛力,沙維,那名女子你不可掉以輕心。」

沙維再度一笑,並不怎麼苟同這個說法。

「人家只不過把你在歐市的股份整垮,你就把她捧得這麼高。」

男子緩緩摘下墨鏡,露出一對比沙維更銳利陰蟄的雙眼。

「沙維,你知不知道她受雷‧亞德里器重的程度?他稱她為『亞德里家的祕密武器』,更何況她的槍法是我見過最精準的一個。」

一抹刺眼陽光,射入他泛起冷笑的眼底。

「這次來到日本,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殺了她!」

 

 

 


第三章

 

學園祭的競賽原本只是細川熊本一時氣憤、不吐不快而下的挑戰,沒想到現在竟弄得全校皆知,而且C班一反常態,對這個比賽燃起了無比認真的火花。

以保勝為首,其他十四名選手有一半皆是以前常跟在他身旁打轉的那班人,三年來成績奇差無比,又常學外面混混在校園裡勒索打架,沒人看好,算是里夜紗獨具慧眼吧,她讓全班一起練跑,當然,除了宇也之外,他不可能參加,那時她就看出他們有運動天分,只要善加指導必創佳績。

這個比賽已經變成不只是和3A的競技,而是他們和自己的,第一次他們有想要認真追求的東西,第一次他們有試驗自己的機會,整個班級籠罩在鮮明的活力與衝勁之中,這分氣勢逼得細川熊本慌了手腳,他本來還不把這個「玩笑」放在眼裡哩。

現在C班連沒下場比賽的人都在旁熱心遞水、搧風,這幾天他們感覺自己是真正在生活著,一掃從前那付吊兒啷噹、漠不關心的模樣,只有宇也是這些改變中唯一的例外。

十五名面帶悔意的男同學一次排開,他們伸直雙手,手心向上,保勝站在第一個。

「我很不願意處罰學生,而且你們都算是半個大人了,怎麼行為還像個孩子?」拿著教鞭,里夜紗在他們面前踱來踱去,美麗的臉上薄怒。

「3A他們仗著田徑社的名義霸佔操場,不准我們練習,所以我們──」

「所以你們一早就把油漆倒在他們的鞋櫃上?」

「是他們先不對呀,我們只是想報復一下。」保勝說得切齒,其他人用力點頭附和,「森老師,妳不覺得他們很過分嗎?為什麼妳只罵我們,卻不怪他們?」

他越說越不服氣,伸出去的手突然一沈,里夜紗在每個人手上放了一本書,輕輕走過他們,說話的語調沈穩有力,像有千軍萬馬在身後奔馳。

「不管別人有沒有犯罪,你們做的錯事永遠不可能變成對的,如果連最基本的風度都沒有,就沒有資格做個運動員!」

這席話深深震撼了這群年少輕狂的少年,連偷偷趴在轉角、擔心他們受責的其他人都被深深打動,他們幾乎是全班都到場了,同窗情誼可見一斑,連自願前來幫忙的真綾子都在。

保勝默默垂下頭,臉上出現一抹愧色。報復A班是他出的主意,原想替大家出口氣,現下卻變得鹵莽不堪,這層領悟震驚了他整個價值觀,以前全憑自己的好惡行事,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格局有多小。

「我罰你們看完那本書,報告後天送到我桌上。」交代完,里夜紗轉身準備離去。

「森老師,那、那個鞋櫃我們現在就去洗。」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里夜紗卻搖了搖頭。

「不,我去。」愧疚,是一輩子最不會忘記的痛,她要他們好好記取這次的教訓。

果不其然,他們惶恐望著她,深覺這比任何處罰都難受,她一定是對他們生氣極了。

「老師!」

好幾張漲滿愧色的臉孔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她走得萬分優雅堅決,然而聽到他們的叫喚,她明白他們的感受,停下,緩緩回過頭一笑,那一笑十分燦美,有如流星劃過夜空,帶來希望和祝福。

「其實當你們說你們願意比賽時,我很高興,我喜歡你們努力超越自己、不認輸的率性。」

啊,逐漸遠去的身影,在他們驚愣的視線中化為一個小點。

從沒被人這樣肯定過,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今年的夏天怎會特別溫暖呢?

「嗚,我好高興,第一次有人認為我有用。」保勝是性情中人,第一個發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躲在轉角的同學一湧而上將他圍在中間,陪他一起感動。

「只不過為了一個比賽而已,有必要哭成這樣嗎?」從頭到尾,宇也都坐在教室的窗口上冷漠看著。

滿腔熱血突然被他的冷言冷語澆熄,保勝氣得衝過去。

「喂,轉學過來的,」雖然宇也轉學過來已經快一年,但他並不覺得宇也是班上的一份子,所以對他的稱呼還是一直沒改過,「你沒參加比賽,連加油都不曾喊過,憑什麼說風涼話?」

宇也一付不想搭理的樣子,隨意聳了聳肩。

「幸好我沒參加比賽,不然跟你一起丟臉。」

「什麼?你這小子!」

他輕鬆伸出一隻手,擋住保勝揮來的拳頭。

「跑步時重心要放在前面,不要凸著肚子傻笑像個白癡。」

保勝更氣了,因為凸著肚子傻笑就是他練跑時的寫照,他又揮了一拳,宇也不費吹灰之力從容躲開,繼續說下去:「看到隊友接近,不要愣頭愣腦待在原地等,像隻大猩猩找香蕉。」

「你──」竟比喻他像猩猩!幸虧左右的人拉住他,不然兩人早扭打在一起。

「老大,」大家仍習慣這麼叫他,儘管他已經不再學外面的太保逞兇裝狠,「森老師說過不准打架!」

宇也從容披上外套,口吻一貫冷淡,不帶任何感情:「體育場五點開放,越早去人越少。」

咦?怎麼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

眼看宇也已經快步離開教室,連背影都看不見了,教室內掀起一片嘩然,冬木那傢伙平常冷漠得要死,難得開口卻只會潑人冷水,真是掃興。

不過,等等,他剛才說了什麼,體育場?

「對呀,我們可以去體育場練習嘛,地方又大,離學校又近。」保勝興奮大叫,「以後我們每天都早一點來,一起去練接力,怎麼樣?」

班上一陣歡呼,直說這個點子棒透了,保勝吸了吸鼻子,目光飄向無人的走廊,都是那小子的功勞,居然想得出這麼好的主意,雖然嘴裡說著刻薄話,其實他是想掩飾那份好意吧?

而且仔細想想,他居然能如此傳神地形容他跑步的姿態,可見他一定來看過他們練習,他對比賽、對這個班級真像表面上那樣毫不在乎嗎?

「怪人,有話不直說。」開始有點喜歡他,那個怪胎,冬木宇也。

滿心歡喜地走回座位,保勝拿起里夜紗給他們的書。

「耶?龜兔賽跑?」

 

 

 §

 

 

精巧的湯匙在熱湯中攪拌了幾下,他根本無心於桌前的餐點,低頭看了看錶,雖然沒露出焦急的樣子,但這個動作已經重複了五次。

手臂上掛著白餐巾的老莫,站在他座位右後方,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

「我按了七次鈴,森老師好像沒聽到。」

老莫也叫里夜紗「森老師」,早晨都是他按鈴催促她下樓,因為她是女性,他不方便到她房裡。

「森老師不是和少爺您的同學約在體育場嗎?她再不出門,時間就要錯過了。」

是累得沒聽見鈴聲嗎?沒錯,她昨天是窩在鞋櫃室裡頭清洗那些油漆長達三小時之久,但以她平日過人的精力而言,沒道理會累成這樣。

「我去叫他。」拉下胸前紙巾,宇也起身離開餐室。

里夜紗與他的臥房只有一牆之隔,都在二樓靠近噴水池的位置,他站在門外,定定望著沈香木製成的門扉。

他其實可以不管她,任她睡過頭的,幹嘛自告奮勇?可是臨陣退縮並不是他的作風,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昂起頭敲門。

「老師?」

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老師!」又用力敲了一次,依舊沒有回應,他有些不解,「我進去了。」

門扉被輕輕推開,典雅的房間飄著淡香,水藍色的地毯與他的房間是同一個色系,傢具很簡單,大落地窗、茶桌、書櫃,一室几淨給人清爽的感覺,房間內還有一面大窗,在書桌上方,窗口並未關上,風從外面捲入,將白色的蕾絲窗簾斷斷續續地吹起。

他以為會在床上發現沈睡的她,但,沒有,她是睡得很沈沒錯,可是是趴在書桌上,晨光從窗外射入,照亮她烏亮的髮絲,形成一道美麗的黑色瀑布,她趴在手臂上,臉完全埋在秀髮之中,一動也不動。

望著她甜美的睡姿,宇也慢步走近,一時間竟有些不忍叫醒她,正如神話中月神戴安娜施魔法讓愛人永遠沈睡,寧可就這樣看著他一般,他也不想驚擾了她的睡眠。

「老師,妳要遲到了。」畢竟生活不是神話,他搖醒她。

「阿瑞夫?」惺忪睜開雙眼,里夜紗囈語般應了一聲。

阿瑞夫……?陌生的名字使他皺起眉心,她這才大夢初醒,沒察覺自己說了什麼,抬頭,有些驚訝。

「宇也?」他怎麼會在這裡?

「妳睡過頭了。」

不,其實他是想問她為什麼不在床上睡,卻是趴在書桌前?

「啊,糟了!」里夜紗總算完全清醒,急忙從椅子上跳起,一把抓起皮包,「謝謝你叫醒我,你真的不跟我去嗎?」

「我沒興趣。」他沒參加接力賽,自然不可能去體育場。

「好吧,那麼學校見。」她匆忙奔出房門。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他這時才注意到,怪了,她穿著外出服,趴在書桌上睡覺,倒像一夜未歸的樣子,是他的錯覺嗎?她清秀的眉目之間似乎有兩道淡淡的黑眼圈。

突然,一個從樓梯摔滾下去的響聲打斷他的思緒,老莫的驚呼飄到二樓來。

「您不要緊吧?是梯子太滑了嗎?」

她魂不守舍的,剛才他就覺得她的精神很差。

正當他準備下樓,里夜紗突然從樓下喊住他:「宇也,放在桌上的那一條領巾,拜託你拿下來好嗎?」

「喔。」折回書桌前,發現白色絲巾擱在桌面上,旁邊還放著一本書,他伸手拿起,轉身時手肘不經意碰撞了一下,書本順勢掉落到地毯上,一張照片從書頁中飛出,靜靜落至書旁。

這張照片有點熟悉,他彎腰撿起,認出那是前幾天她曾掉落過的那一張。

照片背景在法國的巴黎鐵塔,是從拿破崙念過的軍官學校的角度拍攝過去,中間站著兩個人,里夜紗懷中捧著為數可觀的紫玫瑰,約有數百朵之多,甜美動人的微笑綻放在她秀麗臉蛋上。

她常笑,但不像照片中笑得如此幸福,一位高挑的金髮男子站在她身後,約比她高出兩個頭,有雙比多瑙河的河水更清澄、更湛藍的眼眸,是個罕見的美男子,他的金髮長長束在腦後,不但不會讓人有突兀的感覺,反而散發出一種男性深藏的溫柔。

照片中,他深情地擁抱著她。

「宇也!」樓下的叫喚更急了。

他迅速把書本放回原位,驀然一陣清風掃過玻璃窗,他想起什麼,好奇將照片翻至背後,上面有一行他嫻熟的法文字,以黑色墨水書寫而成:

予吾愛,夜。

窗簾倏地飛起,窗外白花花的陽光劃亮這行優美的男性字跡。

喝完味增湯,里夜紗接過絲巾,道了聲謝便立即抓起皮包出門,老莫和宇也送她到門口,屋外天已大亮。

「我先走了。」她笑著朝兩人揮手。

宇也靠著門廊目送她離去,這是他們首次沒一起出門,想想今天還真多第一次,他決定再等會兒才去上學,因為他得先處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的女監護人兼老師。

從她出現到現在,除了第一天比較激烈,挨了她一巴掌之外,他一直採取冷眼旁觀的方式,不接近、不過問、不干涉,冷冷看著她在他身旁進進出出,看著她改造一個班級。

她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

畢竟她是雷‧亞德里派來的,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然而既然她受命於他父親,她也不可能是敵人,那麼她到底是誰?她來日本的動機真的只是要保護他,勸他去美國嗎?

「老莫。」現在他才驚覺對她所知太少,所以決定補足這個漏洞。

「什麼事?少爺。」原本要進屋收拾的老莫聽見他的叫喚,立即紳士地走來。

「誰是阿瑞夫?」

這個問題很合理吧?身為他的監護人,他有必要知道這個讓她不自覺叫出口的名字與她有何關係,如果他猜得沒錯,這個名字該是屬於照片上那名金髮男子所有。

「少爺是從哪知道這個人呢?」老莫是個最盡職的管家,從他有記憶以來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老莫在處理,還沒有什麼事難倒過他,這次他也沒讓小主人失望,不過他很納悶為什麼宇也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阿瑞夫‧迪恩是總裁在法國的朋友,他是迪恩家的長子,在商界以冷靜、俐落的判斷力著稱,人人都說他是商界的貴族。」談起這個人,像在講述一個老朋友,老莫微笑望向沈思中的小主人,「說不定少爺您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喔?」說得那麼篤定?

「他是森老師的未婚夫。」

一片櫻花瓣無心墜落水面,泛起無數漣漪。

為什麼仲夏還會有櫻花?庭院裡竟然還有一株晚開的櫻花樹,雪色的花團像飄落的白雨滴。

「而且他們已經決定,等森老師離開日本後就在法國結婚。」

原來是論及婚嫁的未婚夫,他將前額惱人的髮絲掠到腦後,雙手插入口袋內,這麼說她來日本主要是要勸他回到他父親身邊,等完成使命之後她就要結婚了?

一片白色的櫻花花瓣,悄然飛落到他的肩上。

 

 

 §

 

 

私人體育場腹地廣大,裡面幾乎應有盡有,游泳池、籃球場、溜冰場、田徑場到處有人走動。

抱著疊好的毛巾,真綾子不時好奇地東張西望:「沒想到這裡這麼熱鬧。」

和她走在一起的人是里夜紗班上的女同學,同樣抱著數條大毛巾笑地回道:「學妹,妳也太熱心了,這麼早就來陪我們班練習,我們還真說不過去呢。」

「因為我喜歡森老師呀。」

「嗯,我們班上沒人不喜歡她的,她是那種用愛來教育學生卻又不會縱容我們的老師。」

「如果以後我也有機會成為森老師的學生就好了。」

「哇,糟糕!」女同學突然大叫,一面急著掉頭,「學妹,我忘了把飲料拿進來了,妳先去休息室吧,不要迷路了喔。」

這位學姊看來也是一付古道熱腸,記得她以前只會猛K書,連上體育課都書不離手。

真綾子獨自轉進走廊,這邊再過去都是休息室,安靜多了,她放慢速度,目光緩緩移向窗外,其實她來這裡還希望看到一個人,冬木宇也,沒看到他的身影令她有些失望,他對班上事務一向冷漠。

輕咬雙唇,她的記憶不禁飄回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在八個月之前……。

那是剛開學後不久的一個早晨,直到進了電車站,她才發現自己竟把車票遺留在餐桌上,後面的人見她擋在入口卻不進去便粗魯推開她,她一邊揉著發疼的手腕,一邊著急,偏偏她身上帶的錢不夠,怎麼瓣呢?折回家又太遠了,萬一遲到怎麼辦?

望著人群,突然看見一名穿著同樣校服的女孩子,她喜出望外急忙走過去。

「請妳把票借我好嗎?明天我一定還妳一張全新的。」通勤的人都是打回數票,可以用一個月。

沒想到那女孩高傲甩開她,尖銳的聲音一嚷,幾乎全站的人都聽得見:「幹什麼呀,沒有票就不要坐呀,想坐霸王車啊?」

那人毫不客氣地將她推倒,頓時書包中的東西撒了一地,眾多人群經過她卻沒人停下,真綾子含淚將書一本本撿起,撿完最後一本時突然有個聲音叫住她。

「喂。」

高挺的身影站在裡面的候車台,隔著一排矮門,他順手將票丟給她,真綾子愣愣看著那張票在空中旋轉,最後落到她腳邊,一切發生得如此偶然,她拾起票,再望向候車台時他已經坐上了電車,之後她在校園裡知道了這個人。

也許對他而言這點小事根本不足掛齒,可是她……猛然從回憶中驚醒,啊呀,她走過頭了,真是的,一陣說話聲忽然從半掩的門縫飄至她耳邊,吸引了真綾子的注意。

「細川老師,這樣做不太好吧?」房內有不少人,聲音刻意壓得極低,「萬一讓校方知道……?」

怎麼?3A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們知道保勝他們要來體育館練習嗎?

「學校不會管到我的地盤上!前幾天他們練習時我偷偷測過時間,比你們整整快了四秒,照這樣下去比賽輸的是我們,不但丟臉,而且人家還會說我們田徑社的社員居然輸給一個爛班,哼,不使點手段不行了,難道你們希望輸嗎?」

「可是叫人去打傷遠藤的腿,他們還是可以找別人代替呀。」

遠藤是C班其中一位選手。

「我算過了,C班能跑的只有那幾個人,其他都是四肢簡單的書呆子,不管換上誰都會把成績拖長。」

聽見了不得了的消息!真綾子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會這麼卑鄙,一點都沒想到保勝他們費了多少心血,在跑道上揮汗奔馳。

厚重的毛巾不小心從她雙臂間滑落,碰的一聲掉落地面。

「誰?誰在外面?」熊本匆忙推開門,房內其他七、八個學生跟著起身,迅速擋住她的去路。

真綾子倒吸口氣,遭了!

「喔?冬木宇也的女朋友嗎?」

女朋友?她也才跟他說過一次話。

「妳好像聽見不該聽的事囉。」那些兇惡的眼睛盯著她,使她警覺倒退一步。

「你、你們太卑鄙了,我要去告訴森老師!」

七、八個人陸續圍住她,細川熊本逼近,猛然抓住她的肩膀:「我勸妳最好別說出去,不然漂亮的臉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不行,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

「哇,救命呀!」用力咬住細川熊本的手,推開他,由於她個子嬌小,又在情急奔命之下,身子一鑽順利溜出人牆。

「可惡,快抓住她。」

快,快跑,她得快躲開那些人,並且要警告保勝他們,希望還來得及。

很多人朝她追來,不行,要是落到他們手上就慘了,她這輩子絕不可能再跑得像這次這樣快,因為心慌,她根本不曾細想,一看見通道便跑,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她驚喜奔過去。

「保勝學長!」

「咦?」保勝刁著吸管,驚訝回過頭,她氣喘吁吁如見救星般抓住他,使他手上的飲料濺出不少。

「喂,妳不是來幫忙的學妹嗎?怎麼好像看到鬼似的?」

「救命啊!」她緊張躲到他身後。

保勝納悶看著她,細川熊本那群人一見到保勝早識相躲開,讓他更覺得奇怪:「細川熊本?他來這裡做什麼?」

幸好沒被他們逮住,真綾子喘了口氣,臉色蒼白,手還緊張兮兮地直抓著保勝背後的衣衫。

「啊,不好啦,學長!」她驚甫未定,匆匆抬起頭,「3A他們叫人去打傷遠藤學長的腿啊,快去阻止他們!」

「什、什麼?」保勝睜大眼睛,差點沒把剛喝下的那口飲料噴出來。

站在他身旁的真綾子只及他胸口,依然驚恐抓著他,忘了她最怕和男孩子說話,保勝還沒趕過去,倒是隊友慌慌張張從另一個走道趕來。

「老大,老大,不得了啦,遠藤在樓梯轉角被人毆打,現在整條腿都是血呢!森老師已經去叫救護車,她要我們過來找你。」

來不及阻止了,那個卑鄙的細川熊本!聽到消息的兩人錯愕站在原地

發生這樣的意外,體育場亂成一團,保勝趕到時遠藤正被放到擔架上,里夜紗在旁協助,她在救護車趕到之前已經先處理過他的傷口,將血止住。

遠藤泛白的嘴唇微微顫抖,雖然強忍住痛意,卻自責抓著里夜紗的手。

「老師,對不起,我……我好沒用,比賽是不是毀了?都是我拖累了大家,」他難過得淌下淚水,「現在我已經不能跑了。」

里夜紗回按住他的手,眼神無比堅定,直直深入他愧疚的眼中,像要給他勇氣。

「不,你已經跑了,而且跑得比誰都快,再來就交給你的隊友吧,他們會為你贏得終點,比賽的事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你好好休息,比賽當天才有精神加油,嗯?」

一夥人圍著救護車,看著他被抬入車內。

「喂,遠藤,比賽時你要是還沒出院,我就和你斷絕關係,記得要把傷養好聽到沒?」保勝握緊雙拳,朝他大叫。

遠藤虛弱闔上雙眼,沒力氣多說了,但被抬入車內時,他帶血的嘴角抿起一抹微笑。

救護車亮起紅燈,往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大家茫然目送著救護車離開,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先回學校,我通知完遠藤的家人後會趕去醫院,你們放學後再一起來看他。」里夜紗拍了拍保勝的肩。

「森老師,是3A他們……」

「我知道了,你們──」

她定定望著保勝,保勝明白她的意思,代表全班向她行了一個帥氣的舉手禮。

「我們不會去找細川熊本麻煩的,因為我們是運動員。」

真是一群了不起的孩子!她點頭,走上體育館的石階,直到上面的平台時,她轉過身。

「我比你們更氣憤,所以絕對不會放過他,相信我,我一定會討個公道回來。」

望著她離去,保勝放下手,往階梯憤然坐下。

「該死的細川,要不是森老師討厭暴力,我非去揍他幾拳不可,竟敢動我這邊的人!」

「老師她大概也很煩惱。」真綾子嘆了口氣。

是啊,現在誰能代替遠藤出賽呢?保勝抓了抓頭,腦中第一個閃過的人是冬木宇也,那怪胎的運動神經應該不錯,問題是如果他不答應,就算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點頭的,他就是這樣一個怪人。

走回體育場內,里夜紗拿出手機。

「嗯,是在最近體育場的醫院……我?我是導師,我會在醫院門口等妳,好,等會見。」結束通話,里夜紗打開皮包,將手機放回去。

遠處還有三、四個女生在講電話,她準備搭計程車趕去醫院,正當她拉開內層拉鍊拿出錢包時,赫然發現皮包內多了一樣東西,看見這樣異物,她登時打了個冷顫,心跳突然怦怦怦加快。

黑羽毛?她努力調勻呼吸,試著壓下那股震驚不安的情緒,並將那枝色澤烏黑、毛色工整的羽毛取出。

是「他」!

四周並無異樣,女孩還在吱吱咂咂地講著電話,但里夜紗卻嗅到一種危險的氣息逼近,一定是他,那個男人像隻躲在暗處的黑豹,被他看上的獵物不只難逃一死,還得成為他狩獵遊戲下的犧牲品,供他享受玩弄獵物的樂趣,追逐,逗弄,撲殺。

迅速將手機再次拿起,里夜紗撥了通電話回家,接的人是老莫。

「冬木公館。」彬彬有禮的聲音傳來。

「老莫,我是夜,請你查一下賀洛家的動態,我懷疑……」她緩緩轉動著那枝黑羽毛,「那對令人頭痛的兄弟已經來到東京了。」

話筒那一端傳來吃驚。

「特勒斯和沙維?小姐,您身邊發生什麼事嗎?」沒有宇也在場,老莫都直接叫她「小姐」。

「沒什麼,只是接到一個讓人十分懷念的禮物,那是特勒斯殺人前的警告,可能一半是衝著我,一半是衝著宇。」

特勒斯,光想到這個名字就足以使她頭皮發麻,這個男人是她遇過最可怕的對手,冷靜、殘酷、毫無良知!

賀洛家是國際間人人畏懼的恐怖組織,以走私毒品、販賣軍火聞名,據點幾乎遍佈全球,由特勒斯和沙維兩兄弟聯手經營,里夜紗曾經收到特勒斯的黑羽毛三次,一次在威尼斯,一次在莫斯科,一次在柏林,三次都讓她負傷而逃,但她也是唯一收到黑羽毛後還能活命的倖存者。

「小姐?」老莫在話筒另一端遲疑了一、兩秒,彷彿也感染到那份緊張感。

「他應該近期內會動手,你稍微準備一下。」

「是。」

美麗的眸子掠過一抹憂色,對方是沒有人性的特勒斯,她深知他的可怕。

「在這裡我不能用槍,」因為那是她和宇也的約定,「要徒手保護宇太冒險了,假如這樣下去不行的話,我打算把宇送到法國。」

法國的,花都巴黎。

老莫十分驚訝,音量不由得提高了些:「小姐?」

「宇討厭美國,如果我無法勸他離開日本,只好帶他去法國,在巴黎我會比較安心。」那裡有個人可以支持她!

停頓片刻,她突然想起什麼:「老莫,還有一件事,請你連絡警視廳的人,我需要他們蒐集犯罪證據,我要告他教唆傷人。」

「呃,小姐,這對賀洛家不會有效果的,他們背後有靠山,沒人敢動。」

她翩然一笑,心情已不像之前那樣緊繃。

「我不是要用來對付特勒斯,而是另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說完,她放下手機,深吸了口氣。

特勒斯現在躲在哪呢?一定在附近吧?既然人家都已經千里迢迢來到日本,連見面禮都送上了,不能讓他失望。

走出體育館,外面陽光刺亮,她一身雪白,彷彿那是專屬於她的顏色,握著那枝完整光滑的黑羽毛,她走了幾步,在磚道中央停下,紋風而動的長髮唯美地飛起,飛過她冷靜的美目。

堅強、勇敢、不服輸的自信一掃之前的驚懼,她將羽毛拋向空中,急速抽出放在暗袋中的小刀往空中漂亮一劃!

黑色羽毛被削成兩半,像雙黑蝴蝶的翅膀,隨風越飛越高,轉眼之間,兩瓣紛飛的羽絮已來去無蹤,唯一還在風中飄動的是她那頭烏黑長髮,美麗而優雅地繼續飛舞著。

她要讓特勒斯明白,她已從容接受他的挑釁!

 

 

 


第四章

 

遠藤出院的時間比大家預料得更早,雖然大腿打著石膏,走路還要靠拐杖,但他天天去體育館幫保勝他們加油,一點也不嫌麻煩,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位置仍然從缺。

下課後,里夜紗坐在講台上,四周圍著一群學生,聽完保勝的建議,她搖了搖頭:「我問過宇也了,他還是那句老話。」

「喔?」

「『我沒那麼無聊。』」

保勝立刻拍桌大叫:「什麼啊,都到這個地步了,他還這麼我行我素。」

這幾天過得很平靜,里夜紗暗自思忖,因為特勒斯不會這麼快行動,他是一個非常高傲的男人,先送來警告,給你一段時間,然後才會出手。

這種方式好比在說,「我之前就告訴過你,要你自己小心,還給你時間準備了喔,如果最後還是死在我手上,就是你自己不應該了」,以彰顯他的仁慈。

不過,他當然不是個會有慈悲心腸的人,這麼做只是為了折磨對方,讓對手在死前嚐嚐草木皆兵的恐懼感,令里夜紗比較擔心的是,這段時間他雖然不會下手,但也不可能就在一旁閒閒等著,他會利用這個機會在日本做什麼?進行黑市交易嗎?

第一次與他在威尼斯對上,就是因為她破壞了他的毒品買賣,殺了他的金主。

「森老師!」

距離上課僅剩兩分鐘,真綾子慌張出現在3C教室門口,她跑得很急,上氣不接下氣。

「快,籃球場那邊出事了!冬木學長正在和人打架,那些人好像是外面的混混,有人還拿著刀呢,好嚇人。」

「咦?」那幫人居然跑到校園來鬧事?里夜紗二話不說,立即從座位上跳起,像陣風似地衝出教室。

保勝歪著頭,嘴裡咬著筆桿,向四周同學招了招手:「我們也去,保勝我打架有個原則,可以自己人打自己人,但絕不能讓外人欺負咱們兄弟!」

籃球場上,一場打鬥正精彩上演。

數道刀光掠過宇也身側,他不為所動,漂亮擊落對方的短刀後,他不禁覺得納悶,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很久沒來找他了嗎?為什麼今日會突然出現在校園?

「呸,你以為叫個女人來收拾我們,我們就不敢動你了嗎?」太保恨恨說著,手臂上纏著繃帶,側臉還有兩道刀疤,顯然是最近才留下的傷。

「胡說些什麼?」叫女人去收拾他們?

「把我們整成這樣,這筆帳老子今天非跟你好好算算不可,上!」

這幾天他都沒去招惹他們呀,他們是吃了什麼火藥?宇也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帶著疑惑再度與他們打了起來。

雖然他在打架這方面很有經驗,可是這次敵人來勢洶洶,一次要應付十多個人有些吃力,更何況里夜紗不喜歡看見他掛彩──咦?等等,什麼時候他開始在意起她的感覺了?

「宇也!」

清脆悅耳的叫聲乘風吹進他耳際,他分神回過頭,一個結實的拳頭猛然自他下顎揮過,他踉蹌跌倒在地,里夜紗連忙跑過來扶他。

「你被揍了?」

「廢話。」摀住瘀青的下巴,他狼狽揮開她的攙扶,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

緊接著,保勝帶領一票人浩浩蕩蕩來到籃球場,使得那些混混驚訝退後幾步。

怎麼?冬木那小子居然有這麼多人聲援?以前他總是獨來獨往,沒看他有過朋友。

「我已經通知校方報警,識相一點快滾吧!」

那些人倒不是被保勝的話嚇住,而是被里夜紗炯炯有神的眼神一掃,當下打了個寒顫,領頭的太保連忙揮手:「我們走!」

混混們爬牆而出,走得一個都不剩,宇也拍拍身上沾上的沙,一隻手唐突搭上他的肩,保勝抽出隨身攜帶的接力棒。

「喂,怪胎,我們算救了你一次,請你幫個小忙不過分吧?」

要他代替遠藤出賽?不耐地閃開肩,他掉頭就走。

「我沒那麼無聊。」

果然還是這句老話,望著他的背影,保勝加重的聲刻意一揚:「還是你怕跑不過3A?」

腳步猝地停下,披在肩上的黑髮一個起伏,證明他深深吸了口氣,回過頭,接觸到里夜紗眼角隱隱的笑意,宇也頓時把接力棒用力接過來。

「笑話!」高高舉起棒子,像個登高一呼的戰將,「到操場來。」

他答應了?保勝與里夜紗相視一笑,兩人一起比了個OK的手勢。

操場上充滿激動叫喊,3C全班站在跑道旁不時發出驚嘆,這次他們終於全班到齊,一起看著宇也到達終點。

「哇,快了十二秒呢!」里夜紗在終點興奮按下碼錶。

他調勻呼吸,甩開貼在頰邊的髮絲,將棒子還給站在里夜紗身旁的保勝,保勝笑著推了推他。

「不賴嘛,怪胎,你跑得比我還快。」當下原本是最後一棒的保勝提議將宇也排在最後,自己改為第十四棒。

「沒想到你跑得很快嘛。」不知是他從小和人打架訓練出來的,還是他天生就有運動細胞,將毛巾遞上前,里夜紗陪他走出操場來到洗手台旁。

「我想,你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優點。」里夜紗朝他一笑。

他扭開水龍頭洗手,剛剛跟人打架,手上沾了不少沙子,嘩啦啦的水聲迴盪在靜謐的空氣間,她掏出手帕放在水中打溼,接著拉了拉宇也的袖子。

「幹嘛?」他漠然回過頭。

「你的臉頰上有擦傷,喏。」

驀然一驚,他來不及避開,她已經湊到他面前,拿著沾溼的手帕輕輕擦拭著他的臉。

兩人距離得很近,她的長髮不時劃過他寬闊的胸膛,一縷清幽淡香襲來,盈繞在空氣中,光的粒子漫天飛舞,落入他驚愣的眼底。

頭一次讓外人靠得這麼近,看著她臉上專注的表情,不禁讓他把那句「不要多管閒事」嚥了回去,但眼下氣氛未免也太曖昧了,兩人面對面凝眸相望,簡直像情人一樣。

思及此他莫名地窘了,趕緊迴避轉開臉,向後退開一步。

「怎麼了?」她放下手帕。

「沒有。」不想再和她正面接觸,他急忙大步走開。

「你和保勝的默契其實很好,他把你當成朋友。」里夜紗再度將手帕浸溼。

他已經走到陰涼的走廊上,慣有的冷淡輕聲飄來:「別傻了,我是不會有朋友的,又不是慈善家。」

她露出苦笑,望著他離去。

「你真悲觀。」

蟬鳴聲刺耳響起,她獨自倚著洗手台,將溼手帕敷上雙睛,竟有些站不穩。

唉,好睏,她將頭疲倦地埋入手臂之中。

 

 

 §

 

 

朋友嗎?

躺在床上,拎著一個古銅色的小鈴鐺反覆搖著,清靈盈耳的鈴聲在深夜中聽來有點像溪水流過深谷的水聲。

明天就是學園祭了,午休時,保勝神秘兮兮地把鈴鐺塞給他,說那是他們家的幸運鈴,是三代相傳的寶貝,鈴鐺已經加上一枚別針,希望他比賽時別在口袋外,因為他是最後一棒,是勝敗的關鍵。

他雙眉輕蹙,把鈴鐺別在衣服上實在……實在有點可笑!翻身下床,他走到衣架前面,猶豫了一會兒。

「呆子,下不為例。」抓起上衣制服,將鈴鐺別在右邊口袋上。

現在是凌晨三點多,他竟然為了明天的比賽失眠,真不像他的作風,他,在乎著這個比賽。

雖然這幾天每次練跑他仍不苟言笑,也不曾主動開口,但畢竟他參與了一個團體,一個當你缺席時會有人詢問你發生了什麼事的團體。

「好渴。」掛回制服,他扭開房門下樓。

樓梯間點著暈黃小燈,走下最後一個階梯,他犀利的眼倏地掃向客廳,整個人頓時戒備似地停住。

有人在客廳!細微的聲音傳來,像在翻找什麼東西,他躡躡走下樓。

「誰?」猛然按下大燈開關,一時間客廳熒亮無比,刺眼光線照亮了大廳每個角落。

里夜紗正拉開一只抽屜,燈一亮,她驚詫轉過身面向他,並趕緊將背部往後一頂,用力關起抽屜。

他從沒見過她這身打扮,此時的她僅穿著一件外套、T恤、牛仔褲,一頭長髮隨性披散在胸前,與她平日的優雅大相逕庭。

宇也歪著頭上下打量她:「老師?」

「啊,我……我……」她驚慌一笑,將披在肩上的薄外套掩飾性地拉緊。

「這麼晚了,妳在客廳做什麼?」他走近。

「那個,天氣很熱,呃,我下來走走──」

在她毫無防備之下,宇也突然伸出雙手拉下她的外套,她的右肩一片血紅,金黃色的燈光灑在那抹逐漸擴散的殷紅上。

「妳受傷了?」他的眉頓時高揚起。

里夜紗沈默望著他,一邊盤算著該如何解釋比較妥當,他卻沒等她開口,逕自將她的外套朝沙發一丟,朝二樓大喊了一聲:「老莫!」

他早該想到為什麼那批流氓沒再來騷擾他,為什麼那天她會穿著外出服趴在書桌上睡覺,以及近日她疲憊的眼神、漸深的黑眼圈!

老莫很快出現在樓梯口,宇也沈著雙眉在椅背上坐下,兩手交叉在胸前。

「上藥!」沈厚的低吼像從咬緊的牙縫中迸出。

感受到他的怒氣,里夜紗連忙搖頭:「只是一點小傷而已。」

「妳每晚都出去找那些混混?」

「嗯。」她乖乖回答。

「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連續一個月都這樣?」

「是。」

「妳沒想過這樣對身體很不好嗎?」他的怒氣沸騰到了最高點。

挨了罵,她惶惶低下頭,小小聲地回答:「可是這樣你就能天天上學了呀。」

她竟然在幫他收拾殘局?那雙深邃的雙眼驀然瞪大。

只因她是他的監護人就得做這麼大的犧牲嗎?他冬木宇也算什麼東西,居然讓她為了他活得這麼辛苦!

見他臉色更為陰沈,里夜紗以為他誤會了什麼,急忙澄清:「我沒用槍,真的!」

他更加震愕,為了守住和他的約定,她居然連命都不要了?

隻身一人深入流氓堆的地盤不說,冒著生命危險之際仍堅持不在日本用槍,只為了他那個自私的請求,她很有可能因此而被殺呀!

雙唇緊閉的他,臉色越來越難看,握拳的雙手隱隱顫動,片刻,雙頰泛起飛紅的他突然朝她大吼:「傻瓜!」

他掉頭跑開,直衝上二樓。

「宇也!」

掛在牆上的仿古式吊鐘突然響起,低沈的鐘聲打了四次後才停止。

見他消失在樓梯轉角,里夜紗按著傷處緩緩在沙發上坐下,老莫掛上老花眼鏡,嘴邊咧出笑意:「噢,難得看到少爺這麼彆扭呢。」

他的怒氣不是針對她,而是對著自己。

原來他並不是在生她的氣,里夜紗有些會意過來,一向不慣於流露情感的他只會用冷漠或憤怒的方式表現出來,罵她傻瓜,其實是以一種愧疚的心情在跟她道謝吧。

想了一會兒,她轉向老莫:「請先幫我包紮吧,我找了好久還是找不到急救箱。」

老莫快速取來專用藥箱,因為宇也常跟人打架受傷,急救箱裡什麼都有,他仔細為她敷上藥水,一邊笑問:「小姐半夜都去找那些混混做什麼呢?」

「強迫他們解散,不准他們再來找宇麻煩,哎,不能用槍,只能用拳頭和小刀好累。」

停頓片刻,她燦美一笑。

「不過,認識宇的那十多個幫派終於在今晚全數解散。」

 

 

 


第五章

 

學園祭是御井高校一年一度的盛會,不僅有各式各樣的運動比賽,還有學生自辦的園遊會,對外完全開放,是校內最熱鬧的大型活動,尤其是3A和3C兩班的接力賽,之前就備受矚目,跑道兩旁擠滿大批人潮,爭相目睹誰能拔得今年頭籌。

豔陽下震耳槍聲一響,選手各自奮力衝出,觀眾一起高聲嚷了起來,高三共有七個班,以抽籤決定跑道順序,A班在第五,C班在第三。

看台上播音人員伸長脖子,興奮報導著比賽現況:「A、C兩班賣力極了,把其他班級遠遠拋在後面,目前A班領先,由田徑社員出身的A班占盡優勢,不愧是本校的精英──」

保勝聽了覺得刺耳,立刻爬上看台搶過麥克風:「說那什麼屁話?喂喂,合瀨,快趕過去,別在後面吃灰塵!」

左右連忙將他拉下台。

「老大,你是選手,不能隨便亂跑,森老師在叫你了。」

播音員好不容易拿回麥克風,苦笑:「抱歉抱歉,剛才出了點狀況,啊,C班的第三棒猛起直追,快,快了──啊,趕上了,兩班不相上下,嚇,天哪,A班選手竟然中途掉棒,被C班趕過去了,真讓人跌破眼鏡。」

再來輪到第四棒,A班不甘示弱,把距離拉近了些,雙方形成一場激戰,再來五、六棒都是A班領先,到了接下來四棒幾乎沒半點差距,擴音器拼命響著。

「關鍵的第十一棒,啊呀,C班打破僵局超前啦!不得了,田徑社大爆冷門,居然讓C班遙遙領先了!」

里夜紗抱著計分板歡呼,回過頭,見宇也在她身後,本想跟他報告戰況,一接觸到他緊鎖的眉頭,她不禁狐疑地問:「怎麼了?」

「沒事。」撥開過長的瀏海,他盡量讓自己問得輕描淡寫,「妳的傷還好吧?」

里夜紗含笑點點頭,不錯,他總算有點進步,開始會主動關心別人了。

「不幫我加油嗎?」他慢步走著,準備去對面的操場預備。

「宇也,要贏喔。」站在靠近終點這邊,里夜紗高舉起右手揮著。

「當然。」他頭回也沒回地說。

此時,遠藤柱著拐杖從遠處一拐一拐吃力走來,沒看到宇也,他慌張轉向里夜紗:「冬木呢?已經過去了嗎?那傢伙沒換鞋?」

「換鞋?」

「他真是不要命了,細川老師叫人把圖釘偷偷扎在他的鞋子上啊!」

什麼?里夜紗吃驚睜大眼睛,宇也居然什麼也沒說,他不可能沒發現呀。

定定望著對面的跑道,一時間她懂了,他要證明就算腳受了傷也能贏,他要細川熊本輸得徹徹底底!

「老師?」見她居然露出微笑,遠藤緊張用拐杖敲了敲地。

她撫著前額,笑嘆著搖搖頭:「我的學生怎麼個個都這麼有骨氣。」

跑吧,宇,你的速度是沒人趕得上的,用全速衝刺到終點吧,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可是值得我賭命守護一輩子的人哪!

這時棒子已經傳到保勝手裡,保勝卯足全力,比平常練習時跑得更快,將兩班距離拉得更開,全場觀眾歡聲雷動。

「真是太精彩了!C班獨領風騷,看來很有可能打敗由田徑社社員組成的A班,改寫本校輝煌戰史呢,啊,第十四棒選手已經接近終點,就要傳給最後一棒了!」

飛揚的塵土交織著驕傲的汗水,保勝滿臉通紅,奮力舉起手裡的接力棒。

「冬木──」一聲巨吼幾乎蓋過其他人的歡呼聲。

完美的一次交接引起全場瘋狂鼓掌,宇也接過棒子全速直衝向前,臉上汗水迷人地撒落,他繞過轉彎,眼前是條筆直開展的跑道,四周加油聲震耳,人群圍了黑壓壓一片,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站在人群前方的雪白儷影。

為什麼在這麼多人之中他仍能輕易認出她?是因為她實在是太美麗、太出眾了嗎?

然而就在即將接近尾聲的重要時刻,里夜紗開始感到不對勁,嗯?好熱,怎麼回事?身體好熱,她用力眨了眨睛,想調整逐漸模糊的焦距,但腦中卻有千萬個鼓聲不斷擂打作響,外面鼓譟的歡呼聲反而離她越來越遠。

陽光好刺眼,她吃力瞇起雙眼,計分板無聲無息地自她指間掉落,她強忍著不適,努力睜開眼眸,但頭真的好暈呀……她冰涼的手指緩緩移到額畔,試圖揮去這份暈眩。

咦?宇也一愣,儘管兩人之間有段距離,但當她的手移到臉上時,他就察覺到她的異狀,怎麼回事?他睜大雙目,發現她巍巍顫顫的身子即將倒下!

接力棒毫無知覺地從他手中滑落,掉落到地面上,身後的選手逐漸趕過他,下一秒他已偏離了跑道衝向外圍,雙臂一伸,里夜紗倒下的身子不偏不倚地滑入他懷中,這一瞬間,掛在他口袋上的鈴鐺叮叮咚咚響了起來。

「喂!」他抱起她,很輕,她的長髮披散在他臂上,蒼白的臉蛋簡直白得像雪,周遭一片喧譁,他沒聽見,眼中全是她的倒影。

她居然昏倒了?一定是這幾天體力嚴重透支的結果,宇也抱著她往蔭涼處走去,一陣熱風突然襲來,將她綁在右手上的緞帶吹開,順著風飛過他眼前。

這時他才驚覺她向來喜歡穿著長袖上衣,就連換上短袖時,右手一定也會綁著絲帶,彷彿在掩飾什麼。

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白色緞帶在空中飛了幾圈後掉在他腳邊,他低頭一看,發現她白皙的右腕上有道粉色疤痕,與他左腕的傷痕一模一樣!

他吃驚轉向她昏睡的小臉,難道她是……?

 

 

 §

 

 

「夜,妳願意為我到日本辦一件事嗎?」

「當然,只要您開口,夜一定會為您辦到。」

「很好,妳去把在東京的宇毫髮無傷地帶回來,亞企需要他,該是讓他認清自己角色的時候了。」

迷濛之中,腦海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背影,果決而威嚴的聲音,深深震撼夢中的她,使她不由得呻吟了一聲。

對,她來東京是為了保護宇,還有帶他回美國,讓他回到雷‧亞德里身邊。

「妳醒了?」

一束金色光線射入她緩緩睜開的星眸,她伸手擋了擋,太陽穴有些刺痛,頭一轉,望見宇也坐在病床邊。

小小的保健室裡安靜明亮,飄著一股淡淡的藥水味,她掀開棉被坐起。

「咦?我怎麼會在這裡?」她只記得他在跑道上奔跑,四周不斷有著加油聲,還有酷熱的陽光,以及她昏倒前模糊瞥見的,一雙深沈擔憂的眼神!

是他?宇在擔心她嗎?

「幾十天沒睡好的人站在大太陽底下曝曬,還叫得那麼大聲,當然會在這裡!」宇也雙手插腰,臉別向他處。

莫非是他抱著她進保健室?

沒錯,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間似乎看見他衝出跑道接住她,咦,等等,他在比賽之中衝出跑道?

意識到什麼,里夜紗吃驚望向他:「呃,比賽呢?」

「結束了。」

「輸?」

「對。」

桌上擺著一盆桔梗,一顆晶瑩水珠從花瓣上滾落而下。

她不敢置信,為了接住她昏倒的身子,他竟然放棄了得勝的機會,她知道他是很重視這個比賽的,卻為了她……愣愣望著他的背影,她的聲音越問越小:「呃,最後一名?」

「最後一名。」

苦笑低下頭,一時間里夜紗有些啼笑皆非,怎麼會這樣呢?她害他們失掉冠軍,可是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後悔的樣子。

「啊!」目光一低,瞥見自己的右手,上面的緞帶不見了,一道玫瑰色的傷痕嵌在她腕上,像枚明顯的印記,她驚愕抬起頭,立即對上他質疑的目光。

「拿去。」折起的絲帶遞到她面前,宇也把東西塞入她手心,隨即舉起自己的左手,「妳的傷痕和我一模一樣。」

他將手腕翻過去伸到她面前,上面也有一道疤痕。

「九歲的時候,我曾在我母親的墓地遇見一個小女孩,之後她再也沒出現過,然而每逢我母親的忌日,總會有一束百合放在墳上,我一直很懷疑她怎麼進得了墓園,那裡是我家的禁地。」

回想起那個冬日,小女孩穿著雪白和服,吹彈可破的皮膚亦如飛雪一般,她笑臉盈盈,長髮隨風高揚,宛如雪中精靈,這個模樣一直深深拓印在他的記憶裡,他一直希望能再見到她。

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里夜紗,似乎在等待她出言證實他心裡的猜測,她像極了那位小女孩,皮膚同樣白皙,長髮同樣烏黑,連笑容都同樣靈秀,兩人的身影近乎重疊在一起,他很早就有這種感覺,而且他那位雪精靈,右手就是會有這樣一道傷痕!

『我一直很懷疑她怎麼進得了墓園,那裡是我家的禁地。』

里夜紗全身一顫,思緒千迴百轉,不,她該怎麼向他解釋為何她進得了亞德里家的禁地,因為她身分特殊,因為她是亞氏企業的「影子繼承人」!

影子繼承人……她心臟猛然一悸,雷‧亞德里嚴厲的臉孔突然浮現在她腦中,不,她現在還不能洩漏身分,雷‧亞德里尚未准許她這麼做。

「喔?你的手受過傷嗎?我這個是胎記,因為太明顯了,所以我不喜歡讓人看見。啊,對了,後來你和那位女孩子怎麼樣了?」

她曾受過完整的戲劇訓練,要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並不困難,儘管剛才在腦中矛盾地思索,真正進行的時間卻不到一秒,因為絕對服從是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沒有雷‧亞德里的允許,她是絕對不會踰越的!

對她來說,真實只存在於雷‧亞德里許可的範圍,範圍之外的事實不是不能洩漏,就是得作假,突然之間她懷疑自己值得除了雷‧亞德里之外的人信任嗎?

她掩飾得毫無破綻,不是她……宇也有些失望,輕輕移開視線。

「不,沒有怎麼樣。」

門突然被推開,保勝一群人探頭進來。

「森老師,妳沒事吧?沒想到妳的身體這麼虛弱,居然中暑了呢。」

在他們進來時,宇也立刻起身,保健室顯得更擠了,連真綾子和班上的同學都來探望。

「喂,」宇也走過去,將那只幸運鈴丟給保勝,「還你。」

他還是不習慣人多的地方,正要走出門,保勝握著鈴鐺叫住他:「以後有機會再來跑一次,怎麼樣?」

「隨時奉陪。」

「宇也,」里夜紗突然想起一事,「那個圖釘……你敷藥了嗎?」

保勝和同學們笑笑地圍到病床邊。

「敷了啦,那小子才踏進保健室就被我拖去上藥,奇怪,怎麼覺得輸了還覺得非常驕傲,感覺好像贏了一樣。」

真綾子興奮擠到最前方。

「聽說3A的優勝被取消了喔,因為校方得知細川熊本違背比賽規則,所以這次接力賽沒有冠軍。」

「嗯,好戲,還在後頭呢。」里夜紗神秘一笑。

次日。

細川熊本以傷害罪、唆使犯罪等罪名被起訴,經過判決,撤銷他的教師資格並判有期徒刑三年,賠款六百五十萬給被害者遠藤,參與此事的3A學生則由校方處分,記大過兩次。

 

 

 


第六章

 

紫玫瑰在微風中綻放,多情而神秘,像費解的愛情,令人追逐了一生依然無法參透。

提著灑水器,優雅駐立於玫瑰花海之中,一頭金髮耀眼地垂在肩上,那雙天空般蔚藍的眸子正靜靜凝視著其中一朵最盛開的玫瑰。

「箱根,下關?這消息可靠嗎?」

另一名男子站在他身旁,從頭到尾眼睛都望著他,一次也沒看向他栽植的花圃。

「不會錯的,雷‧亞德里利用外國企業做掩護,在日本進行闖關,連日本當局都找不出破綻。」

「可是,走私海若英這麼冒險的事,不是應該找比較不引人注意的港口嗎?」拿起剪刀,他將一朵紫玫瑰剪下,「還是他的實力已經擴張到這種程度,連海關也不須放在眼裡?」

男子沒回答,想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還要管這件事嗎?不久前你才剛訂婚,要你對未婚妻的上司出手未免說不過去。」

他放下剪刀,任由一道純金長髮飛過眼前。

「不,我是為了夜,才更加決意要揭穿雷‧亞德里的真面目,她很尊敬雷‧亞德里,像在篤信追隨一個主義一樣。」

「你那位未婚妻還不知道雷‧亞德里暗中在進行什麼勾當?走私毒品,販賣軍事情報,策劃恐怖份子暴動,凡壞事做盡的把戲都有他一腳,這種人有什麼好尊敬的?」

一片淡紫色的花瓣被風吹落,飛過他修長的指尖,他的腦中浮現出一張純真笑靨。

「因為她心地光明,所以她沒想到自己所信任的人會做出不光明之事。」

信任,是一種最危險的迷藥!

「雷‧亞德里只是在利用她,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犯罪工具,我想保護她,所以……」他突然轉身拉住同伴的手臂,「希艾,你不要對付她!我希望讓她在最安全的情況下與雷‧亞德里的勢力脫離,我會負起全責,給我一點時間。」

希艾為難垂下頭,望著腳下泥土,他的任務就是要摧毀亞德里家的惡勢力,要他不傷害雷‧亞德里如此親近的手下,可能嗎?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直到金髮男子打破沈默,臉上閃過一縷幸福笑意。

「夜即將是我的妻子了。」玫瑰花的花語就是真愛!

「喔?決定得這麼快?」

希艾一愣,吃驚看著他,他微笑不語繼續澆水。

「本以為你剛訂婚,會有未婚妻方面的顧慮,想讓你避開這件案子,由我來處理,但現在你們既然已經有結婚的打算,那我暫且就不管這件事了。」希艾有些無奈,卻又有些替好友高興,「不過我先給你一個忠告,雷‧亞德里在她身旁佈下許多眼線,如果要救她,你得當心,那隻老狐狸不是好惹的。」

大恩不言謝,他朝希艾點了點頭,希艾隨即皺起眉。

「總部那邊我能幫你擋一擋,可是他們會希望你拿出什麼保證,畢竟你包庇雷‧亞德里那邊的人,我怕他們懷疑你的立場。」

靜靜望著從灑水器裡傾注而下的水流,他淡淡一嘆。

「我會親自逮捕雷‧亞德里。」

「你……」希艾睜大眼睛,接著又嘆了口氣,「你呀,還是喜歡當爛好人,自己受委屈也沒關係嗎?」

一方面要救未婚妻脫險,另一方面卻又要逮捕雷‧亞德里,這將遭致未婚妻多大的不諒解啊。

「哎,」希艾搖了搖頭,「真不曉得你這種溫和的個性,當初怎麼會進ICPO?」

「人各有志吧。」他微微一笑,望向豪華別墅,「我妹妹在等我了,下回見。」

抱起剪下的紫玫瑰,他一口氣跑向那棟座落於湖光山色中的別墅,一名與他有著相同髮色的少女安靜坐在門外的小咖啡座,桌上擺著一壺奶茶和一碟手工餅乾。

「真蕾。」放下紫玫瑰,他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

「是你那位希臘朋友嗎?怎麼不請他到裡面來坐坐?」真蕾以一個微笑迎接兄長。

「他還有事。」端起茶壺,他倒了一杯熱奶茶,香濃的奶味四散,混和著核仁餅乾的香味。

「阿瑞夫,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擔憂的語調使他送到嘴邊的茶杯驀地停住,他將瓷杯原封不動放回碟子上,深藍的眼眸輕輕轉開。

五年前,他們的父親坎貝‧迪恩,被雷‧亞德里派來的殺手俎殺,那時他暗暗起誓一定要為父報仇,為此他加入了ICPO,也是在那之後他才發現雷‧亞德里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單純,只是純粹因為和迪恩家爭奪商機而痛下殺手。

雷‧亞德里是個喪心病狂的惡魔,唯恐天下不亂,只要能為這個世界製造動亂,他無所不做,坎貝‧迪恩與他並無任何過節,他派人暗殺,只因他覺得殺了這個法國商業界的鉅子能引發商界混亂。

之後阿瑞夫與他維持表面上的友好,實際上透過ICPO暗中調查亞德里家已達五年之久,這些他並不想讓妹妹知道,每每想起當初進入ICPO的緣由,總會讓他悲痛憶起父親猝死的那一幕。

「我沒有干涉你的意思,只是有點擔心,阿瑞夫,你最近看起來愁眉不展。」

他一笑,起身在妹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別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拉開藤椅,他抱起置於桌上的玫瑰,「我進屋去了。」

「夜她……」

聽見這個名字,他倏然停住腳步。

「昨晚我幫她占了個卜,她的命運在墜落著。」真蕾闔起十指,安靜放在胸前,一股非屬人間所有的神秘氣質剎時泉湧而生,「我看見了悲哀的痛苦,在她的未來,將會面臨一場殘酷無情的背叛!」

睜大雙眼,他的心房猛然一震。

真蕾是著名的占星師,預言從沒出過差錯,雖然現在已經是科技發達的時代,但世界上還有太多奧秘難解的事情無法用科學來解釋,而她就是科學無法觸及的那個角落。

「真蕾,妳希望我去日本找她嗎?可是夜希望我在巴黎等她。」

她並未交代自己去日本做什麼,只留下她在日本的住址與電話,他應該尊重她的決定。

「我看見她……死了。」

驀然一陣冷風襲來,他懷中的玫瑰花被吹得枝葉亂顫,落下幾片紫色花瓣。

「你不怕失去她嗎?」真蕾說得很輕,唯恐說得過重就會成真似地,身為占星師,這還是她首次不敢面對自己占卜的結果。

抱緊懷裡的花束,阿瑞夫推開門進屋,風還在吹著,從敞開的窗戶吹到屋內,窗簾不斷飛舞。

「夜。」將那束美麗的紫玫瑰放入花瓶內,他握緊雙拳,一道午候斜陽照亮了他眼底的沈思。

 

 

 


第七章

 

「生日快樂!」

一個突如其來的力道迎面而來,不禁使他錯愕退了一、兩步,在宇也疑愣之際,里夜紗手裡的銀色項鍊已掛上他的頸子,並笑著對一旁的老莫送去一個眼色,老莫舉高禮砲,碰,數十條繽紛彩帶飛散在空中,細細碎碎的紙片慢慢飄落,他卻依然不解,到底他們在幹嘛?

「生日快樂,少爺。」

生日?緩緩低下頭,看著那條銀亮鍊子,中間是顆淚型水晶,他黑沈沈的眼睛被水晶散發出的光澤照亮,眼底還倒映著她愉悅的笑臉。

「喜歡嗎?」指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老莫說你從不過生日。」

靜靜打量著那顆無暇的透明水晶,他一時間還不太明白這只禮物的意義。

生日呀,那麼今日他便十九歲了。

「少爺從不過生日的,要不是老師昨天提醒,我倒忘了,老師的記性可真好。」老莫笑著推高眼鏡。

「因為,」她略作停頓,思索片刻之後,突然語出驚人,「我們的生日在同一天啊。」

該不該告訴他真相?

自從那天欺騙宇也之後,她一直覺得過意不去,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不是應該完全服從雷‧亞德里的指示而不該有任何懷疑嗎?可是自從宇也相信她的謊言之後,一股異樣的情緒不斷在她心底發酵,他相信她,但她卻騙了他!

如果不說出真相,她唯恐兩人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關係會受到傷害。

「而且,」她神祕合起雙手,「是同年同月……同日唷。」

唇上的笑,帶著若隱若現的深意,像在暗示他什麼,但她沒有把話說得很明白,因為雷‧亞德里的身影這時又像個鬼魅般從她內心深層浮出,讓她打了個冷顫。

「怎麼會呢?妳不是滿二十歲了嗎?」他狐疑地問。

「你父親謊報了我的年紀,」沒有雷‧亞德里做不到的事,「不然我怎麼當你的監護人哩,今天我也十九歲了呢。」

她說太多了!拎起她的皮包遞給她,老莫笑笑催促兩人:「畢業典禮快開始了,你們再不出門會遲到的。」

「喔。」她回過神,迅速拉著宇也往外跑,平常她都會跟老莫道聲再見,今天不知她在急什麼,什麼也沒說便匆匆關上大門。

老莫也是,離畢業典禮的時間還早,典禮九點才開始,不需這麼催趕他們吧,這兩人是怎麼回事?

「妳──」望著她快步的背影,他覺得事有奚竅,忍不住出聲,「妳和我父親聯合起來騙我嗎?為什麼要讓一個未成年的妳當我的監護人?」

不對,他不是故意要這樣說的,雖然她隱瞞了真實的年齡,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生氣呀,他真正的意思是,十九歲,才如此年輕就要當他的監護人,不是太辛苦了嗎?

該死!為什麼從他口中說出來會變成這樣?是他太久沒跟人接觸,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沒想到里夜紗的反應比他預料得更激烈,彷彿他的話深深刺進她的心口,淚,潸然落下。

沒錯,她是在欺騙他,他指控得一點也沒錯!在他驚愕的目光下,她深深彎下腰,朝他九十度鞠躬:「對不起。」

怎麼?吃驚看著她跑開,他整個人愕愣在原地。

為什麼她的反應會這麼激動?以往她對他的冷嘲熱諷從沒放在心上,好像明白他天性孤僻所以從未跟他計較,這次卻惹得她落淚了?

他突然想起剛剛在屋子裡頭,她說著那句「同年同月同日」時,微笑的眼中早已藏著點點淚光,越過用來掩飾的笑容背後,那是一雙何等淒慟的眼神!他竟到現在才發現。

是他搞砸了,原本她那麼興奮地給他準備生日驚喜,他卻破壞了這個愉快的氣氛,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啊。

「你這笨蛋,還連聲謝謝都說不出口。」喃喃撫摸著那只水晶,他將目光緩緩抬起,望向她離去的街道。

屋內,老莫站在客廳內,畢恭畢敬地拿著話筒稟報。

「小姐差點就把真相告訴宇少爺了,若不是我及時阻止,恐怕她會全說出來,總裁,或許不該讓他們太過親近,小姐似乎太過重視宇少爺了。」

電話裡頭傳來一聲冷笑,笑得威嚴冷酷。

「我這位『女兒』就是心腸太軟,好像有點辜負我的期望了。老莫,好好盯著這兩個人,有什麼動靜隨時向我報告。」

笑聲肆然一止,接下來的話語調未變,像在說著稀鬆平常的事一般。

「如果他們有所反抗的話,就把他們殺了,不要讓他們活著來到波士頓!」

握著話筒的手陡然滑了一下,險些掉到地上去。

「老莫?」低沈冷冽的聲音再次響起。

「殺……他們?」

「夜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菁英,還是我特別內定的影子繼承人,殺了她是有點可惜,只要她乖乖聽話便沒事。倒是宇,老莫,你會下不了手嗎?他畢竟是你撫養了十多年的孩子。」

「不,老莫的心還是跟以前一樣,效忠的人永遠只有一個。」他安靜掛上電話,屏息。

為了恢復昔日的泰然,老莫拿起抹布,繼續擦拭桌櫃上的瓷器,擦完最後一個,手指突然碰到擺放在櫃子中央的相框,他不由得停下來。

那張照片是他和宇九年前的合照,當時宇還是個孩子,眼裡卻流露著犀利的早熟,他含笑站在宇背後,展開風衣要為這孩子擋雨,後來因為宇討厭照相,便再也沒有照片留下,這是僅存的一張了。

拿起相框,他靜靜凝視著,片刻之後,手指陡然一放,玻璃做的框面在地上摔得粉碎。

 

 

 §

 

 

教室頂樓是片空曠空地,風勢異常強勁,里夜紗靜靜坐在矮牆上,繚繞的髮絲,正如她此時紛亂難解的思緒,不停在風中打轉。

宇也早上那番話讓她的心情載浮載沈,她不斷回想雷‧亞德里對她的期望與教育,他是天,是世界,是一切,他說的話就是聖旨,是不容反抗的權威,然而就像宇也對她的指控,為什麼雷‧亞德里要教她欺騙?只有他規定的範圍才是真實嗎?

她赫然發現自己居然在質疑雷‧亞德里,這念頭幾乎是褻瀆的!她趕緊甩了甩頭,望向頂上那片藍天。

感覺到有人走近,她沈默的側臉不經意抬起,溫柔一笑:「典禮快開始了嗎?保勝。」

從樓梯口走進的保勝搔了搔頭,一個大男人此刻竟顯得有些靦腆:「呃,是呀,已經有同學先去禮堂集合了,老師要不要過去?」

會這麼緊張,是因為他一大早就去花店買了一束花,想以謝師的名義送她。

對於畢業,除了對高中生活不捨之外,他其實還有些興奮,因為畢業之後她不再是他的老師,這樣機會會大一點吧?他將花先放在樓梯口,不想太冒失。

「那我們快走吧,可不能連畢業都遲到。」她俐落從矮牆上方跳下。

「森老師,聽說妳要辭職?」

「嗯,這段旅途已近終點,可是明天還有新的里程要開始,保勝沒有未來的計畫嗎?」

「唔,我要考體育學院,家人也贊成,只是不知道考得上嗎?以前很不用功。」

她露出慧黠一笑,用力朝他的後背拍下去。

「怎麼啦?把在田徑場上的精神拿出來呀,不是不服輸的嗎?」

「嗯,也對。」他突然想起什麼,興奮不已地說,「對了,剛剛和班上同學說過,我們約好四年後再回來操場,再跑一次接力!我也跟冬木說了,那傢伙今天居然會爽快答應,老師,到時候妳也要來喔。」

她點點頭,四年後嗎?不知道那時她會在哪裡?

今天跟宇也道歉後,她一個人跑得很快,先坐電車來學校,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不知道宇也對她的失常會怎麼想?

奇怪保勝的沈默,她回過頭看他,發現他怯怯低著頭,滿臉臊紅,平常有話直說的他顯得十分扭捏,因為他在考慮該怎麼開口表示他的傾慕,里夜紗當下立即明白幾分,目光善解人意地輕輕落在他紅燙的臉。

「我已經訂婚了。」

「咦?」他吃驚抬起頭。

這種少男情懷她怎麼可能不懂?她可是修過三年的心理學,對一般人的心態瞭若直掌呢。

「他人在法國,是個我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她美麗的笑容異常地溫柔,充滿了幸福感,連保勝都感染到那分甜蜜。

「那、那老師一定很幸福了。」

「是啊。」她微笑點頭。

「呃,快來不及了,我先去禮堂準備。」

「保勝,」她先他一步跑開,經過他身邊時,輕如銀鈴的聲音如風飄過,「把花送給以後真正讓你心儀的女孩子,她一定在世界的某處等你。」

她會讀心術嗎?竟能看穿他的想法?

愣愣看著她的翦影消失在樓梯口,保勝不禁發出驚嘆,真是個絕無僅有的女子,能得到她的心的人大概也不是普通人吧。

學園祭才剛過兩個禮拜就是畢業典禮,御井高校卻沒半點馬虎,照樣熱熱鬧鬧地在禮堂盛大舉行畢業式。

禮堂是座方形建築,講台上方卻是圓拱狀,裡面可以容納全校師生,兩側是貴賓席和家長席,這是宇也第一次參加畢業典禮,之前連課都蹺了,當然不可能參加任何典禮,今年會來全是因為有她。

目光無聲移向前,搜尋著熟悉的身影,里夜紗坐在師長席的最外側,一頭烏黑秀髮唯美垂在她身後。

今天早上她是怎麼了?他越想越不對,想找時間問清楚,她卻直到畢業典禮開始才出現,打量著她的背影,他根本無心去聽台上是誰在致詞。

「咦?」他一愣,發現她動了一下,不知從哪掏出一張紙,然後她背脊一僵,彷彿受到什麼刺激,雖然動作不大,但他明顯感覺到她全身的警戒瞬間凝結。

她偷偷起身,從典禮中迅速溜出側門,宇也跟著一動,看見她的身影消失在門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唉……」雖然早就知道,遲早得面對那個可怕的男人,離開大禮堂的里夜紗還是輕嘆口氣。

一來到紙條上所寫的地點,便看見特勒斯坐在實驗室的方形大桌上,睥睨揚起下巴,注視著出現在門口的她,隨即他伸出雙手,比了個戲劇化的姿勢。

「歡迎,亞德里家的秘密武器。」

警覺望著這個男人,里夜紗緩步踱入實驗室,她眼中的戒備與他嘴邊的笑意一樣深。

「特勒斯‧伊‧賀洛,找我有什麼事?我記得我曾說過不希望再見到你。」

「嘖,去年佛羅倫斯的那批貨被妳燒了,害我損失上億元的鈔票,妳以為我會輕易放過妳?」

「你還真會記恨啊。」她優雅拂去肩上的髮絲。

他冷冷一笑,然而這種笑容會讓人覺得他還是不要笑比較好。

「夜,妳老是喜歡當英雄,妳以為妳能拯救誰?」

一顆子彈筆直劃過她的髮梢,她連忙蹲下身子避開,警覺瞪著他手上那把槍,他掏槍的速度快得驚人。

「怎麼?」他移動槍口對準她,「為什麼不反擊?妳閃躲的速度再快也比不過我的子彈。」

下一道亮光倏地飛過她身旁,她轉身跳向對面大桌,但還是沒能躲過第二顆子彈,腳踝立即滲出紅意,她忍痛按住傷處。

「是你們賀洛家販賣毒品,傷天害理,我只不過要替天行道!」

「喔?」他感到可笑,扯了一下唇角,手再次舉起瞄準,「妳是不是弄錯了?雷‧亞德里做的可是更大宗的買賣,因為我搶了他的生意,所以他才派妳來將我的路線全部切斷,妳不必故做清高。」

她一愣,染血的手指移到胸口,他在胡說些什麼?

「以大企業家的姿態,表面上建孤兒院,蓋圖書館,賑災濟貧,背地裡卻積極建立龐大的黑市帝國。」他冰涼的口吻帶著絲絲鄙夷,「妳是在替他鋪路!」

銀光一閃,她的肩上湧出腥紅,淡淡白煙自槍口冉冉升起,他的耐性已經到達臨界點,之前的嘲笑轉成忿恨,他對她閃躲的行為生氣。

「拔槍啊,妳在搞什麼?用妳最精準的槍法反擊我啊,妳不是最擅長用槍的嗎?」

她氣息微喘,肩膀劇痛著。

「不,我已經答應過一個人,絕不在日本用槍。」

特勒斯不敢置信地瞪著她,手指重新扣上板機。

「愚蠢!」

又是一道彈光穿過她的手臂,鮮血濺紅了她高雅的洋裝,她悶哼一聲摔落地面。

瞄準勉強撐起身子的她,特勒斯冷聲警告:「再來就是妳的心臟。」

好痛,她得拖延時間,但她手無寸鐵,有更多的時間又怎麼樣呢?不,她不能用槍!

「特勒斯,不要白費力氣了,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挑撥嗎?我們總裁行事磊落,他對世界有著崇高的理想和熱誠,豈是你這種害人自利的毒梟所能了解的!」猛然抓起椅子丟向他,身體迅速退到門邊,自知不敵時逃走是最好的辦法,她不會逞一時之勇。

「夜!」一個黑色的小型遙控器被特勒斯高舉在空中,他躲開擲來的椅子,穩穩站立在地面上,「我在這所學校的禮堂裝了定時炸彈,妳一走,炸藥將會在六十秒內自動引爆,裡面有三千多條人命,妳想害死他們嗎?」

炸藥?這人簡直是個瘋子!

「我、要、妳、留、在、這、裡、跟、我、決、鬥!」他咬著牙,嘶啞的一字一句清晰從他齒間迸出。

「想殺我就正大光明地衝著我來,不要波及無辜!」忿忿回過頭,她怒吼,「你想炸掉禮堂?很好,你就坐在這裡看著,看我能不能在六十秒內將炸藥解除。」

軍事訓練可是她的必修課!

「妳不准走!」特勒斯大叫,一顆子彈飛過她的腳尖。

她不受威脅,滿是鮮血的白皙纖指怒握成拳。

「開槍啊,我受過特殊訓練,挨幾顆子彈不算什麼。」

該死,她寧可挨子彈也不拔槍,特勒斯怒瞪著,手指始終扣在板機上,槍口高指著她的左胸,與她懾人的目光遙遙相對,兩人互瞪著對方,她不還手,他也不開槍,雙雙陷入僵局,直到一道凌厲風聲飛過,特勒斯連忙往後翻身避開,一枝竹箭飛過他身邊,打碎了他身後的玻璃,碎片飛散開來,一部份彈至他身上。

「宇也?」里夜紗驚訝望向來者。

高挺的身影像道牆般擋住身後陽光,宇也搭上第二枝箭再度射去,另一片玻璃應聲粉碎,特勒斯放下遮擋的手臂,匆匆望向門口時,門邊已無半個人影。

「可惡。」那小鬼竟然壞了他的好事!他踩著玻璃碎片起身。

「你也真奇怪,想殺她卻又臨時改變心意。」沙維從擺放儀器的鐵櫃後方走出。

「我是要殺她。」

「你避開了她的要害才開槍哪,老哥。」一手搭上他的肩,沙維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恨恨放下槍,低頭望著手背上被第二枝竹箭劃破的血痕,陰沈瞇起雙眼。

「我要殺了她,但要在她認真戰鬥的時候才有意思,哼!」

沒想到最後一天與這個校園告別,會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宇也攙扶著她走在寂靜的校園裡,他雙唇緊閉,沈默的眼底有著很深很深的死寂。

「禮堂,帶我去禮堂。」里夜紗喘著氣低語,他的制服上已有多處拓印著她的血跡。

「炸藥已經被老莫請來的專家拆除,人也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咦?」什麼時候知道有炸彈的?

「老莫會編理由敷衍警方,我已經叫了計程車在外面等,妳假裝昏倒,我抱妳出去。」他脫下薄外套遞給她,「披上,把傷口遮住。」

這麼快就處理完炸藥?當然,有老莫在並非難事。

順從披上他的外套,任他攔腰抱起,寬闊溫暖的胸膛使她微縮了一下頭,想不到他的肩膀這麼寬,手臂這麼強而有力。

「你怎麼知道有炸藥?」

「我想……妳是受到脅迫了。」深切的口吻宛如悲鳴一般。

她一驚,仰起頭看他,他幽深的雙眼蒙著一縷揮之不去的陰影,憂鬱得像片沈寂的深海,這種神情更是她從未見過的,如此強烈、悲傷、自責!

「宇也?」

「閉上嘴別問。」

校園外包圍著警車,一閃一閃的紅光不時打在牆上,宇也選擇一條最不顯眼的路徑出校門,老莫已站在計程車前等著,大批警員正在詢問校方的安全人員,反倒沒注意到他們。

憂忡低下頭,里夜紗望著他外套上被她染紅的血跡,他是怎麼了?她從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情。

老莫打開車門,宇也將她輕輕放入車內,一陣乍起的薰風吹過兩人。

「請妳回波士頓。」

「咦?」察覺他語氣中不尋常的沈重之意,她驚愕抬起頭,他手指一撥,車門倏地關上。

她急忙將車門打開,宇也已掉頭往回走,連老莫攔手阻止都被他揮開,他到底要到哪去?走得那麼堅決、那麼義無反顧。

「宇──」按著疼痛不堪的肩膀,她兀自喊了出來,乘著風,這聲叫喚直達他耳際。

他一愣,停住腳步,宇‧亞德里是他的真名,她用法語叫著他真正的名字!

靜靜在原地站了一秒,他沒回頭,繼續前進。

「少爺走遠了。」彎下腰,老莫撿起她肩上滑下的外套。

「快把他追回來!」她激動抓住老莫的手。

老莫搖了搖頭坐進車內,順道把門關上。

「少爺小時候雖然文靜,但還是很喜歡跟同年紀的玩伴打成一片,直到……國小四年級時,少爺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他們常一起上學,一起遊戲,當時總裁在美國的政敵打聽出少爺的身分後決定施加報復,所以常派人來找麻煩,身為亞德里家的獨子,從小就接受各種保護自己的訓練,所以他們無法對少爺下手。」

里夜紗對這種「訓練」一點也不陌生,車子緩緩開動,她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外套。

「他們捉住那名孩子,少爺和我趕去時場面十分混亂,有人對少爺開槍,少爺的槍法很好,本來可以順利救出那個孩子,但我們在撤退時中了埋伏,一顆子彈對準了少爺的頭部射過去,結果誤傷到少爺那位最要好的朋友,當場一條生命在他面前斃命。」老莫嘆了口氣,「從此之後,少爺就不再拿槍了。」

因為槍不能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嗎?里夜紗顫顫閉上雙眼,誰知道當初他希望她不要在日本用槍時,是用什麼樣悲冽的心情在請求?

宇……

「而且少爺從此便不再交任何朋友,他不要別人再因他而被人利用,他認為和他牽扯上關係的人最後都會被他害死。」

她聽得好心疼,原來他一直帶著這種想法辛苦地活著!認為自己的雙手曾經害死一條生命,所有的冷漠、孤僻是用來武裝自己,也用來保護周遭的人。

他,一個人獨自承受著這麼多!

「剛才少爺單獨進去找妳時身上沒帶任何武器,我還怕他會不會太衝動了。」

他拿的弓箭應該是去射箭社取來,而他……希望她能離開日本。

將目光移向窗外模糊移動的景物,她發出一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喟嘆。

「你在擔心我嗎?宇。」

 

 

 


第八章

 

宇也失蹤已經七天,就像變成透明的空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了找他,里夜紗幾乎快把整個東京翻過來,他可能去的地方她早已跑遍,又不能像一般人那樣報警登報,只能祕密進行。

披著一件薄外套,她坐在行道樹旁的長椅上,拿起紅筆在地圖的某一個定點中央劃個x,接著將螓首疲倦地埋入手臂裡。

『請妳回波士頓。』

他在躲避她。

實驗室裡發生的意外深深勾起他內心埋藏許久、難以釋懷的恐懼,他把她和多年前因他而死的好友重疊在一起,害怕舊事重演,所以他選擇讓自己消失,消失得乾乾淨淨。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她是他的「影子」,理當如影隨形地跟隨在他身後,特別是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候,他們更不應該分開。

不知特勒斯何時會再度出現?上次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心狠手辣的特勒斯會突然大發慈悲,但她相信他絕不是個會半途而廢的男人,萬一他向宇下手……正在沈思之際,一雙手臂赫然從後方環抱住她。

她本能想掙脫,一陣慵懶的笑聲從她身後傳來:「有空嗎?亞德里少爺的監護人?」

特勒斯‧伊‧賀洛?矯健抓起他的手臂,向後一翻,她落至他身後,將他的雙手用力扳住。

「哎唷,」他皺起眉頭,「溫柔一點嘛,監護人。」

不是特勒斯?雖然長得很像,但特勒斯的眼神冷酷殘忍,而這個人卻一付嬉皮笑臉,漫不經心。

「你要做什麼?」她加重力道。

「我沒帶任何武器,妳能不能先放開我,容我自我介紹一下?」

「老實點,沙維‧伊‧賀洛。」她不為所動地扣著他的雙手。

「啊,妳知道我?我還以為妳只注意我老哥。」半趴在椅背上,他那張美得像女人般的臉孔泛起笑意,完全沒抵抗,任她抓著,「妳一直在找那位少爺吧?」

難道他知道宇也的下落?她臉色一沈,深怕宇也已經遭他們毒手。

「宇在哪裡?」

「我不知道。」

她一愣,被他坦白的回答嚇了一跳,若不是之前曾與賀洛家有過接觸,很難相信這個人以販賣軍火、毒品為業。

「你走吧,我不想在大街上殺人。」放開他,里夜紗逕自走開來,現在首要任務是找到宇,她沒心情跟這人囉唆,沙維卻笑嘻嘻地從後面追上。

「跟我約會好嗎?」

他說得相當輕鬆,讓人分不清到底居心何在,里夜紗錯愕回過頭,望見他稚子般的純真笑意。

 

 

 §

 

 

一杯濃郁的咖啡安靜平放到辦公桌上,她抬起碧綠的眸子,瞥向站立在落地窗前的男子。

「夕陽真美。」男子背對著她,諷刺的口吻,像在嘲笑自己說出的這句話。

女子沈默取走桌上的公文,嫻秀的面孔安靜得像片不起波紋的靜湖。

「蘿拉,把香港進出的那批貨移到日本去,日本的市場開拓得比較順利。」

「是。」

蘿拉簡潔應了一聲,惹來他充滿興味的低笑。

「妳一定很恨我吧?因為我把亞氏企業變成犯罪的淵藪了,還要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嗎?妳再不阻止的話,這個家族企業就要變成地獄啦。」

她毫無任何反應,淡然面對著他:「我只是個秘書,對於分外之事不便過問。」

隨即收好公文,輕輕推開門,她泰然走出。

雷‧亞德里回過頭,兩道門扉在他眼前關上,一絲譏嘲掠過他冷俊的臉孔,他轉向室外,繼續看著那片落日。

「秘書……哼。」

 

 

 §

 

 

『妳不相信雷‧亞德里是黑市的首腦吧?心目中的偶像粉碎了很難過嗎?』

端著熱茶,里夜紗站在庭院裡,深鎖的眉頭左右糾纏,思索著早上沙維那席話。

『不如自己親自見證一下如何?他在箱根有個販毒基地。』

『我怎麼知道那會不會是你的圈套?』

『信不信由妳,如果想去,妳可以在碼頭找到我。』

老莫拿著托盤走向她,上面放著一盤壽司。

「吃一點吧,小姐。」

她一口氣喝完剩下的熱茶:「我不餓。」

「剛才少爺打電話回來過。」

「宇沒事吧?」她一驚,急忙追問,「他說了什麼?」

老莫調整著鏡框的角度,躊躇了一會兒。

「他說……希望您不要再找了,回波士頓去吧。」

至少他平安無事,她鬆口氣,自從遇到沙維之後,便一直覺得心神不寧,深怕他發生什麼意外。

「我出去一下,你不必等我吃飯。」杯子一放,她穿上外套。

「您要去哪裡?」

「箱根。」

她並不想查證雷‧亞德里有沒有與黑市掛鉤,對她來說,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她是要去駁倒賀洛家的謠言,因為她無法忍受他們這樣污蔑雷‧亞德里。

里夜紗愛戴他,她是在他的號角下前進的,如果連他都不能相信的話,那麼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值得她努力爭取的東西了!

為了捍衛這樣的信念,她來到夜晚的箱根。

依照沙維提供的線索,她果然發現從港口走私的海若英藏在葡萄柚中,一行人運送著大型貨櫃到附近郊區,清點完畢再收至倉庫。

這種走私方式並不是什麼新鮮的手法,還很容易被查緝,對方如果不是新手就是勢力特別龐大的集團,大概連海關都買通了,她一路跟蹤這些人,盤算著如何潛進去,正打定主意,一隻大手從後摀住她。

「妳的好奇心也不小嘛。」沙維在她身畔耳語著,不過他很快鬆手,「不是要妳來找我嗎?」

「我才不相信你。」

兩人躲到矮牆旁,用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交談。

「不管怎麼說妳還是來了,我老哥已經潛進裡面,打算把這個地方炸得片甲不留,嘻,妳親愛的雷‧亞德里太貪心了,搶了不少我們賀洛家的生意,該換我們還以顏色。」

他說得倒是煞有其事。

「不管好人、壞人,生存的競爭都是一樣殘酷的,妳說是吧?」他朝她擠眉弄眼,戲謔笑著。

里夜紗沒理會他的調侃,仔細觀察著附近地形,有條大河濱鄰著倉房,潺潺流水聲在深夜聽來更為響亮,還有三棟寬敞的倉庫,倉庫右側是間普通樓房,有四層樓高,沙維指向其中一間不顯眼的灰色樓房。

「最上一層是他們的通訊室,那裡記載著雷‧亞德里在日本的買主和他親手擬定的販毒管道,妳不相信我,至少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

「為什麼你要找我來?」

「我需要一個人幫我引開外面的巡邏人員,我想從另一側引爆,妳是最強的幫手,不怕妳會搞砸。」他戴上皮質手套,「況且我相當看不慣妳對亞氏企業抱持著那麼瑰麗的神話。」

「你利用我?」她不悅瞪他一眼。

「該說是……」沙維回以狡猾的微笑,「各取所需。」

表面上這裡只是個尋常的囤積庫,但佈下的人力卻不少,里夜紗與他兵分兩路,在外部設下由沙維帶來的小型定時器,時間一到炸藥立即爆開來,竄起的火舌迅速向雜草蔓延,許多人跑出來救火,她避開這些人,從樓房外圍攀爬上去。

『夜,妳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世間的正義和真理,為了打倒散佈世界各地製造動亂的禍源,妳要比別人都強,我一心企求著和平之日的到來,盼望能為人類建立一個安定富足的社會,妳追隨著我的腳步,千萬不要被外界製造的假象迷惑了心智,知道嗎?』

一道銳利的鐵絲劃破了她的手背,她縮回手,縱身一躍跳到陽台上,這裡就是沙維所指的通訊室了,她緣著窗戶偷偷窺探裡面的動靜,有五個人,看來不是問題。

抽出在路上調配好的催戾彈,順手用火柴點燃之後,她將窗戶推開,向內用力擲去,冒出的濃煙含著劇烈麻藥瀰漫了一室,過了五、六秒鐘,她用手帕掩住口鼻,大大方方走進。

裡面是間資料室,地上橫躺著五個人,一台連線作業的終端電腦呈現在她面前,她來到螢幕正前方,剛才那些人在爆炸發生時迅速啟動了防護密碼,她看著畫面上閃動的游標,嗯,這個安全程式得花點時間才能解開。

趁著混亂之際,沙維與裡頭安裝炸藥的特勒斯會合,兩人跑到距離倉房夠遠的地方蹲下。

「都裝好了?」特勒斯問。

外面仍是一片混亂,沙維接過精巧的遙控器,一抹期待的笑意惡質地泛開來。

「嗯,我們就來試試妳的能耐。」他按下紅色按鈕,「能被稱為亞德里家的祕密武器,可不能讓觀眾失望唷。」

巨大的爆破先從最左側的倉庫開始,竄向天空的火焰有如紅色巨龍飛騰而上,緊接著又是第二個爆裂,壯觀的火勢熊熊燃燒起來。

「一次浪漫的約會。」

爆炸聲?里夜紗連忙先拷貝檔案,抽出磁碟片,跑向走廊另一邊,從樓梯口的窗戶縱身躍下,纖美的身子像顆劃過夜空的流星般墜落,底下是條大河,在她落入水面的一瞬間,整棟樓房完全被炸毀,化為烏有。

該死的沙維,早知他沒安好心!居然想將她引到資料室一起炸死,要是她再遲個一、兩秒,現在恐怕早已葬身火窟。

她往岸邊游去,溼答答的髮絲服貼在面頰,衣服無處不溼,幸好重要的磁片都經過防水處理,應該還能用。

「到此為止了。」一個槍口突然抵住她的前額。

她抬頭看見前方持槍的男子,嘖,大概是方才跑到戶外救火,所以才沒被炸死的倖存者。

「把磁碟片交出來!」他大喝,一根木棍突然冷不勝防鬥從他後腦敲下去。

「宇也。」里夜紗驚喜喚了一聲。

黑夜中,四竄的火光照亮他高挑的身影,宇也拿著木棒,匆匆將她拉上岸。

「快走。」

他一直跟在她身邊嗎?難怪她找不到他。

沒想到應該保護他的人,卻被他這樣用心地保護著,里夜紗的內心一陣激盪,從小圍繞在她身邊的人都不斷灌輸她一個觀念:她必須當個完美的保護者,要全心全意去守護那個人,像他的影子一樣,可是現在那個人卻在為他的「影子」出生入死!

這扭曲了雷‧亞德里的本意,但這次她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她甚至覺得感動,不是因為他冒險來救她而感動,而是被他這份重視之情所感動。

「你怎麼會在這裡?」里夜紗興奮握住他的手。

他當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回答了不就洩漏出他的擔心嗎?目光一轉,草叢裡突然冒出另一名持槍的男子。

「讓開!」他一把推開里夜紗,接連兩顆子彈從他腹部穿射過去,猩紅的液體飛濺開來,滴灑在草地上。

他摀著腹部,費力將手上的木棒朝那人飛快擲去,在那人準備射出第三顆子彈前將他打昏,里夜紗愕訝看著他痛苦按住小腹蹲下,她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快逆流了。

「宇也!」他受傷了,她竟然讓他受傷了!她不是應該像影子一樣守著他,讓他分毫未損,讓他毫髮無傷的嗎?

如果她真能做到這種境界,像影子一般與他緊密相連,那麼她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痛楚她也能感受得到,因為現在那兩顆子彈就好像是打在她身上一樣!

倉皇將他扶到隱密處,雙雙坐下,免得又遭襲擊,從他的傷勢看來傷得不輕,她動手解開他的襯衫。

「我先幫你止血。」

他一愣,表情有些僵住,除了老莫幫他上過藥外,他還不曾在別人面前脫衣服,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

里夜紗卻沒多想,迅速解開他的上衣,再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角,折成長條狀,她一向鎮定的手微微顫抖著。

「忍耐一下,會有點痛。」

他陡然揚起雙眉,這哪是有點痛?簡直是要命了!

小心扣好他的衣服,她怕他失血過多,體溫降得過快,便脫下外套披在他肩上,一股淡雅的幽香襲來,什麼時候他已經習慣聞到這個熟悉的味道?

「妳離開日本不行嗎?」照她如此容易出事的頻率,他有幾條命也不夠賠。

「不,」絞緊平放在膝上的小手,她突然有股衝動,想告知他實情,「因為我……我是你、你的……」

「監護人?」他幫她接下去,唇邊泛起一抹淺笑。

她一愣,小臉忽然一熱,過了一、兩秒才掩飾性地點點頭:「呃是、是啊。」

不,這並不是她原本想說的關係,可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那麼溫暖,她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他的笑臉太過迷人,讓她無法拒絕,深深陷入其中。

察覺到自己莫名的想法,里夜紗趕緊從他視線中轉開。

招了輛計程車,兩人回到東京市區時已快天亮,里夜紗攙扶著宇也進屋,老莫立即趕來幫忙,見他仍穿著外出服,即知他亦一夜未眠。

「少爺?」瞥見他腹間的紅意,老莫驚呼。

「老莫,去把藥箱拿來,少爺中了兩顆子彈。」她將宇也小心移到沙發上,扶著他坐下。

「是,我馬上去。」雖然著急,但老莫沒有過問。

「還有,」抽出放在口袋裡的磁片,放到桌上,「樓上的電腦可以用嗎?」

「沒問題。」

在離開客廳上樓拿藥時,老莫瞟向桌面,不動聲色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芒,里夜紗沒看見,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宇也身上,順手倒了一杯熱開水給他。

「咦?電鈴響了。」

這個時間會是誰呀?天色才剛要大亮。

輕快離開沙發直奔大門,她雙手一拉,一陣混著櫻花與露珠香味的晚風迎面撲來。

「請問你找──」她頭一抬。

「Bonsoir。」(法語:晚安。)

驚愣的光芒,瞬息間劃過她睜大的星眸。

「阿瑞夫?」

 

 

 


第九章

 

「雙胞胎是上帝的詛咒,你為什麼要跟著出世?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美豔的面龐掠過一絲冷笑,女子伸出血紅指甲掐住他的脖子,他稚氣的雙眼盛滿恐懼,大大地睜著。

「母……母親?」

「我已經把你送走了,你還回來做什麼?」尖銳的指尖深深陷入他的肌膚,「蠢貨!」

他吃痛驚叫,淚水奪眶而出。

「我想看您,看雷哥哥,求求您讓我留下來,我不要住在別人家。」

他的哀求換來一道輕蔑的目光。

「笨蛋,我只要一個孩子就夠了!亞德里家的繼承者必須是最優秀的菁英,由我親手教養出來的雷,才是適合接掌亞氏企業的人選。雖然你也是我的小孩,但我可沒打算養活你。」瘋狂的冷笑刺耳地迴盪在空氣中,「呵,要怪……就怪你自己的運氣不好,我選中的人是雷,不是你,為了亞氏企業的將來,雷身為繼承人的權力絕不容許你來分沾!」

她一把抓起他,加重手上力道。

「沒人知道我有兩個孩子,既然你活得不耐煩,不如死了算了。」

夢中的女人有雙瘋狂的眼神,他永遠記得那張咆哮的臉,連指甲刺進脖子的痛楚都還逼真停留在他的記憶之中,這是他最熟悉的夢,夢境總是到此中斷,換上另一個場景,一個他人生的轉戾點。

成年後的他高高站在山崖上,目光跟之前那個女人一樣冷酷,底下有輛行駛而來的豪華轎車,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眼角盈滿報復的快感。

等了十七年就為這一刻!

身旁老莫對他使了一個眼色,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彈藥,他毫無遲疑地接過,當車子駛近,他瞄準油箱發射,一聲劇烈的爆炸伴隨著他狂嘯不遏的笑聲迴盪在山谷中,車身被炸得粉碎,他故意懸空踩落,墜落到出事現場。

那是他第二度回到亞德里家的毫宅,醒來時頭上捆著繃帶,躺在舒適柔軟的床上,眾人圍著他殷勤問候。

「呃,我看見殺手站在崖上,所以及時跳車。」

車內人員全數罹難,老莫已秘密處理掉雷的屍體。

「少爺,您沒事實在是太好了,亞氏企業正需要您英明的領導呢,昨天晚上您的母親過世了,請您準備接掌亞企,繼承手續已經辦理妥當,明天將召開記者會宣佈。」眾人不疑有他,像在進行著例行公事般報告著。

他點點頭,等他們離去之後,冷笑再度覆上他毫無溫度的唇:「哼,真是一群笨蛋。」

走下床,從衣架上取下那件西裝外套,一只小小的空瓶從暗袋內掏出。

「母親,要怪就要怪您的運氣不好。」

透明空瓶伴隨著犀冷的微笑,一起沈入垃圾桶裡……。

睜開雙眼,望見白石砌成的天花板,意識漸漸自夢境中脫離,回到清醒的現實,他亦看清楚了安靜佇立在床邊的蘿拉,她那張彷彿大理石雕刻出來的面龐平靜望著他。

「您醒了嗎?總裁,早餐會報再過二十分鐘後開始。」

沒多看她一眼,他翻身下床拉了拉床頭吊鈴,一群侍者拿著衣服、盥洗用具進來,一陣忙碌後,他已換上筆挺的西裝,十多個人再度退出房間。

「還有什麼事?」他鬆了鬆過緊的領帶,覺得她有話要說。

「箱根的其中一處倉房被炸毀了。」

「喔?」他淡淡應了一聲,眉頭皺也不皺一下,將她呈上來的簡報隨意瀏覽一遍,「賀洛?」

「我們曾破壞過他們的據點,現在輪到他們來破壞我們的,這很合乎邏輯。」

深邃的眼眸往上一抬,接觸到她冷若冰霜的臉,一絲充滿興味的冷笑立刻泛開來。

「妳憎恨我把亞氏企業推向黑暗,為什麼不揭發我?揭發我不是雷‧亞德里,只是和他有著同樣面孔的雙生弟弟!全部的人當中只有妳認出來,而妳卻讓我當了十四年的亞企總裁?」他突然抓住她纖瘦的手腕,「妳的用心不是很奇怪嗎?」

蘿拉既沒掙扎也沒反抗,安然的神色一如她貫有的端重,連回話都說得四平八穩:「因為現在亞氏企業需要你,在雷少爺與淺井夫人所生的孩子尚未具備接管亞企的能力之前,你是亞企不可或缺的人。」

放開她,他發出狂笑,簡直要為她的勇敢喝采。

「不愧是亞企的忠犬。」

亞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黑洞,可以讓這麼多人為它瘋狂,越陷越深,無可自拔?

「雷的一切我都奪過來了,再來我要將它們一個個毀去,包括妳最愛的亞氏企業,讓它沈入最深、最可怕的地獄黑淵!」

她碧綠的眼睛靜靜迎視著他冷酷的笑臉,兩手自然平放在身前。

「還有兩分鐘,總裁。」

雷‧亞德里「哼」了聲走向房門,轉開純金手把。

「蘿拉,」冷銳的目光盯著她倒映在門上的陰影,「妳太聰明了,當心惹來殺身之禍。」

兩人走出臥房,蘿拉是亞氏企業地位最高的秘書,會議通常由她陪伴出席,雙雙一前一後地走著,在抵達會議廳的大門之前他忽然停下腳步,嗓音一低:「以後不要穿桃紅色的衣服,那不適合妳。」

冷氣從推開的門縫迎面吹來,一絲褐髮在她冷靜的眼底飛動。

 

 

 §

 

 

「跟你說你在發燒不能起來。」強迫宇也待在床上,里夜紗順勢在他床邊坐下,「哪,開水在這兒。」

她將杯子和藥遞到他面前。

「我不吃藥的。」宇也接過玻璃杯,一口氣將水全喝掉。

「可是你的傷口在發炎,要是高燒不退怎麼辦?」她又倒了一杯開水,美麗的唇形慧黠一揚,「還是你怕苦啊?來,嘴巴張開。」

她突然將一顆糖果送入他口中,宇也愕愕閉上嘴,一股甜意在口中融化開來,里夜紗輕快站起身,將藥丸塞進他的手心。

「這樣就不苦了,要按時吃藥喔,我待會兒再來看你。」她愉快走出房間,宇也一路目送著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

是因為未婚夫來到身邊的關係嗎?難怪她心情如此輕快飛揚。

「傻瓜,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怕苦,只是……」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藥丸,他一鼓作氣丟入口中卻換來一陣猛咳,啊,糟了,藥丸還在嘴裡,可是糖果卻吞下去了!

阿瑞夫‧迪恩,是商業界中手段最溫和的一個,雖然繼承了龐大家產,在商場上叱吒風雲,但他對企業間的鬥爭不感興趣,如今飄洋過海來到日本不是為了拓展事業版圖,卻是為了心上人。

小鏟子在泥土中來來去去,他挽著玫瑰花苗,纖細修長的手指,像鋼琴家的手,自得其樂地鋪上泥土,完全與站在辦公桌前的樣子判若兩人。

滿意澆了水,完成最後一道手續,頭一抬,他的眼中多了一抹美麗倩影。

「夜。」

她微微一笑。

「你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她已經在遠處看了一會兒。

回給她一個溫柔的笑容,阿瑞夫舀起木瓢淨手起身,一下子比她高出許多。

「我沒想到你會來日本。」她的確非常意外,因為他已答應在法國巴黎等她,難道他忘了他們已經約好,等她離開日本後就在法國結婚嗎?

阿瑞夫清淺一笑,不想說出真蕾的預言,讓她徒增恐懼,他要默默守護著她。

「我總覺得不放心,還是來看看妳。」伸手,將她拉進他寬大的懷裡。

「你不必工作?」

「未婚妻比工作重要多了。」雙手捧起她的臉蛋,一個深吻,證明他的心口如一。

兩人已經交往三年,他溫柔穩重,她活潑慧黠,沒人懷疑他們是最適合彼此的戀人,他是她生命中除了父親之外最重要的男人,那麼宇呢?她是他的「影子」,他在她心中的地位跟阿瑞夫相比似乎更不同一般。

感覺到她不知為何分了神,阿瑞夫鬆開她,不過他沒多問。

「亞德里家的少爺休息了嗎?那撥點時間給妳這位飽受相思之苦的未婚夫好不好?喏,我們先去東京市區,我還沒來過日本呢,我們去看東京鐵塔?」

笑臉盈盈,讓她有些不忍拒絕。

「可是宇也還在發燒,我不敢走開,萬一他發生什麼事,」她合掌做了個拜託的手勢,「請宇也的管家陪你去好嗎?東京市沒有一個地方他不熟的,我改天再陪你去看鐵塔。」

「好吧。」他一向不會勉強她,況且他也想順道看看雷‧亞德里到底在她身邊佈了多少眼線,他得謹慎行事,畢竟現在他已進入敵人的勢力範圍了。

將未婚夫及老莫送出門後,里夜紗想起什麼,走回二樓書房。

放入磁片,電腦「嘟」一聲開始讀取資料,她移動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迅速拆解一道又一道的安全密碼,對她來說要破解這些程式並不難,所以她的心思全放在沙維的嘲諷上。

雖然她相信亞德里家絕不可能是操縱箱根毒品走私的背後財閥,但她很好奇為什麼沙維要這樣說?是賀洛家為了打擊亞氏企業故意放出的風聲嗎?還是……她陷在一種極端的矛盾之中,她相信雷‧亞德里,但她無法抗拒自己去追溯那個讓她信心動搖的起源,這種矛盾在最後一個關鍵字即將按下時到達頂峰,她閉上雙眼,敲下那個字串。

『妳是我的繼承人,不論如何都要相信我,相信亞氏企業,它是妳的生命,妳必須和亞企共存亡!』

是那個充滿權威、強而有力的聲音!張開眼睛,看見螢光幕上列出一整串與亞德里家毫無關係的人名、數據,她鬆了口氣,關掉電腦,玫瑰色的柔唇一抿,自我解嘲地道:「怎能懷疑自家人而取信於外人呢。」

正當她放下心時,隔壁突然傳來瓷器落到地上破裂的聲響,繼而是書本、櫥櫃翻動掉落,索索不止的吵鬧聲。

那是宇也的房間!她匆忙離開書房往隔壁衝去,難道特勒斯又出現了嗎?阿瑞夫和老莫已經出門,屋裡只剩下她和宇也兩人。

「宇?」房門一開,她愕愣站在門外,原本整齊的房間變得混亂不堪,檯燈、筆筒、掛畫亂糟糟地遺落在地板上,像經過一場大戰,但這並不是讓她最吃驚的地方,眼前映入的景象令她不知該如何反應,接著她噗嗤一笑,差點沒笑彎了腰。

宇也穿著睡衣趴在衣櫃上頭,右手伸得長長的,費力搆著房間中央的掛燈,上面有隻褐白相間的囓齒松鼠,肚子圓嘟嘟,蓬鬆的大尾巴在燈上盪來盪去,看起來十分招搖,還朝宇也伸過來的手舔了幾下,又吱吱不停地叫了起來,像在嘲笑他。

「還給我!」宇也並沒發現門已經開了,他很專心地和這個小東西搏鬥。

松鼠目中無人,根本無視於他的存在,吊燈又高,牠高枕無憂地在燈罩上又叫又跳。

「宇也,喂。」里夜紗笑著走進房間,腳下先踩到一條棉被,右邊還踢到一顆抱枕。

他這時才發現她,急忙將手收回來,里夜紗忍住笑,走近櫥櫃。

「受了傷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你在上面做什麼?」

他掩飾性地把瀏海往後一撥,下巴一揚。

「牠偷了你給我的生日禮物。」

「喔?」里夜紗這才抬起頭望向那坨小東西,牠口中銜著美麗的水晶,輕輕一晃,晶體發出剔透的光芒。

是那只紫水晶!看來他相當珍視那條項鍊,否則也不須負傷還在房間裡跑來跑去,爬上爬下,只為了奪回一條項鍊。

「你不要動,我上去抓牠。」她先爬上他的床,再輕盈一躍跳到衣櫃上,幾縷秀髮幽香拂過他肩畔。

「我學過體操。」她會心一笑,蹲在他身邊。

衣櫥上方要同時容納兩個人是太小了,她的後背緊貼著他的胸口,滿頭烏亮長髮流瀉在他懷裡。

靜悄悄地,偌大的屋子只有兩人微微的呼吸聲,里夜紗伸出手,傾身,興奮大叫:「抓到牠了,宇也,哇,牙齒──牠有好大的門牙!」

「妳不要亂動。」他怕她摔出去,一把將她順勢摟住,沒想到兩人腳下一滑,她一手抓著松鼠,和他一起掉落到柔軟的床鋪上。

睜大的眸子正好對著他驚愕的眼,飛起的髮絲掃過兩人急忙分開的身影,一道莫名電流瞬間通過兩人心房!

「對、對不起。」她竄紅的面頰與他同時往反方向轉開。

真是尷尬。

垂下視線,里夜紗望向懷中那隻亟欲逃開的小動物,對了,都是牠惹的禍,將松鼠拎起,取下牠口中的項鍊,幸好鍊子沒被牠咬斷,牠還老大不願意,拼命掙扎,好像是她偷了牠的東西哩。

「哪,物歸原主。」她將水晶項鍊遞給宇也,他伸手接過,兩人臉上還殘餘著未褪的紅意。

「牠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包東西。」他指向那隻圓滾滾的小東西。

「喔?」她將松鼠抱近,「你還偷了什麼呀?」

解開那個小小的蝴蝶結,一條和宇也幾乎一模一樣的紫水晶項鍊滑入她手心,她驚訝望著掌中的小飾物,宇也亦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項鍊,再轉向她手上的。

「這是訂作的嗎?」任誰都會猜想這兩條應該是一起訂作的頸鍊吧,因為他們實在太相像了!

從沈思中回過神,里夜紗輕輕搖了搖頭。

「這兩顆水晶是在愛琴海意外發現的,我和阿瑞夫潛水時看見它們並躺在淺海的白沙地上,我們一人拿走一個,因為很漂亮,所以我把它作成項鍊帶在身上。」

「那妳一定很喜歡這只水晶項鍊。」廢話,那是一份跟未婚夫共有的甜蜜回憶啊。

「嗯,你生日那天,我不知該送你什麼才好,錢能買到的東西對你而言並無多大的意義,所以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一點。」

這並不是雷‧亞德里的本意,但她居然會這麼順口地說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宇也聽得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將頭轉向看不到她的地方,里夜紗拎著剛從松鼠身上拿下的水晶,移到亮處細看,秀麗的臉龐洋溢著一抹幸福。

「當初我還向阿瑞夫戲言,要他將水晶交給我保管,免得被他弄丟了,他那時只有笑一笑,沒想到他也將他的水晶做成了項鍊呀。」

兩人真有默契,還做得一模一樣。

一個調皮的黑影突然竄上她的手,她一驚,手上項鍊已經被那隻松鼠捷足先登,牠刁著項鍊,一溜煙跑到窗戶上。

里夜紗驚覺不妙時,那小傢伙已跳上櫻花樹幹,她哎一聲,看見那條項鍊被牠慘不忍睹地交纏在樹枝上,連牠胖滾滾的身體也一起困在上面。

 

 

 §

 

 

「水晶項鍊是要給妳的,連這隻鬼靈精怪的小東西也是要送給妳作伴。」阿瑞夫從樹上翻身跳下,手中拎著那團毛茸茸的小東西。

黃昏的天空千變萬化,或藍或紫,宇也坐在傘篷下,膝上披著一件薄被,旁邊放著一個小茶几,上面置著老莫沏好的熱茶。

老莫和阿瑞夫剛從市區回來,里夜紗就迫不及待地拉著高個子的未婚夫,將樹上挨了好幾個鐘頭的小傢伙解救下來。

「嗯,謝謝,牠有名字吧?」里夜紗抱著牠,牠似乎玩累了,乖乖睡在她的臂彎裡。

「就叫森吧,那是妳日文的姓氏,妳不覺得牠和某人很像嗎?」

她鼓起雙頰,笑瞪他:「那某人不會很巧的就是在下我吧?」

兩人一陣笑鬧,剛取了名的森懶洋洋抬起眼皮,很快又睡著了,這時老莫巡視完畢,拿著剛烤好的餅乾加入他們。

「少爺的房間怎麼會亂成那樣?」

宇也端著茶杯的手定住,里夜紗也突然止了聲,兩人腦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剛才的畫面,還是……不提吧。

「要整理恐怕得花點時間了,唔,我看今晚少爺就和阿瑞夫少爺一起睡客房好了。」

雖然這棟房子位於東京高級別墅區,但並不大,只有五個房間,其中一個是書房,一個是客房,當初看上這裡環境清幽,也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來。

「真不好意思,阿瑞夫少爺不會介意吧?」老莫歉然轉向阿瑞夫。

「不會,是我來叨擾,給你們添麻煩了,而且宇也受著傷,我可以就近照顧。」他淺淺一笑,幫里夜紗繫上水晶項鍊。

宇也放下杯子,靜靜看著他,心裡隱約閃過一絲不悅,哼,誰需要他照顧了。

「啊,忘了幫你們互相介紹,昨晚宇也受傷,沒能正式為你們引見。」她將阿瑞夫推到宇也面前,「阿瑞夫‧迪恩,二十六歲,興趣畫畫和種花。冬木宇也,十九歲,興趣跑步、交朋友。」

興趣跑步、交朋友?宇也起身,不得不打招呼,兩人的手在空中一握。

「幸會。」

老莫這時突然瞥見她頸上璀璨發光的紫水晶,不禁發出贊嘆:「好美的水晶項鍊!跟森小姐送給少爺的一模一樣呢,看起來就像一對的。」

三人同時一愣,一股微妙的氣氛悄悄瀰漫上來,幸好屋內即時傳出電話鈴聲,宇也匆忙鬆開手,從兩人身旁閃過。

「電話響了,我去接。」

本來不該讓受傷的人跑去接電話,但宇也跑得很快,來不及叫住他,老莫倒沒注意到三人的表情,繼續在一旁燙著茶壺。

里夜紗咬了咬唇,眸一抬,瞥向未婚夫,夕陽的光芒太刺眼了,看不清楚他的臉。

「喂,妳的電話。」

屋內傳來的叫喚打斷她的凝視,自從宇也畢業,她跟著辭職,不再是他的老師,一時還真不知該怎麼稱呼她。

默默低著頭,轉身應了聲,她往屋內走去。

「它們原本是一對的。」

腳步猝然停下,她愣愕回過頭,阿瑞夫低啞的聲音飛逝在陣陣飄散著櫻花的晚風中。

 

 

 


第十章

 

夏季結束。

氣溫明顯轉涼,是島國即將邁入清秋的序曲,趁著此時天候涼爽而未覺寒意,老莫提議到最具日本特色的京都做一次短暫的知性之旅,不但能讓對日本文化興趣勃勃的阿瑞夫大開眼界,對宇也傷勢的復原也有幫助,可是他們之中,里夜紗卻懷著無比沈重的心情來到這個靜謐的古都,一切都是從那通電話開始的。

『總裁想見宇少爺,畢竟您到日本這麼久了卻還沒把宇少爺帶回來。』蘿拉急切的聲音飽含著催促的味道,『盡快把宇少爺帶回波士頓吧,還有另一個人也急著想見他,蘭登議員已和總裁約定,要讓他第二個女兒嫁入亞德里家。』

嫁入亞德里家?至今她震驚的情緒依然無法平復,深深的自責幾乎穿透她的心。

『我不同意!』她低沈地在電話裡頭嘶喊,忘了自己根本無權干涉雷‧亞德里的決定,『這種利益聯姻太殘忍了!蘿拉,請妳轉告總裁,除非宇自己願意接受,否則我絕不允許你們這樣利用他,他為亞德里家所作的犧牲已經夠多了呀!』

京都的平安神宮寧靜肅穆,鈴鈴清脆的風鈴在古剎中斷斷續續響著,她的思緒卻仍凝結在那個晚上。

蘿拉停頓了半晌,接著,出口的話,徹底攻破她心底最後一道防線。

『可是我們這麼做全是為了妳呀,妳是繼承人,任性不得的,了解嗎,小姐?總裁會在波士頓等妳,快點把事情辦妥吧。』

她是繼承人,亞氏企業的影子繼承人,好沈重的一句話。

一隻手臂橫過擋住她,她險些撞上去,宇也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她臉上繞了一圈,她是怎麼了?要不是他伸手攔住她,她就要撞上前面的花台了。

「老莫說妳有事找我?」

「呃。」她蹙起眉,難道老莫也知道蘭登家聯姻的事?他也在對她施加壓力嗎?真是的,為什麼他們要把這麼難以啟齒的事推給她。

「我想問你……晚上要吃什麼?」說不出口,哎。

宇也疑惑眨了一下眼睛。

平安神宮是座紅白相間的建築,雖然已過了開花的時節,御室櫻早已落盡,但左側有片南神苑,又稱平安之苑,院內栽植著日本古代文學名著,例如竹取物語、伊勢物語、古今和歌集、枕草子、源氏物語等等出現過的植物,約有一百八十多種之多。

她在其中一株木棉樹旁停下,髮上不知停綴了多少飛落下來的落葉卻毫無所覺,她喃喃低下頭:「總有一天你會恨我的。」

風聲太響,聽不清楚,宇也微傾過身,靠近她:「妳說什麼?」

「要吃日本料理還是西餐?」

這時森突然掙脫了阿瑞夫的懷抱,興奮叼走他剛抽中的籤,向里夜紗一路跑來,圓滾滾的身軀一跳,落至里夜紗肩上,吱吱叫個不停,炫耀牠的戰利品。

「咦?」拿起那張籤,里夜紗慢慢展開。

趕到她身邊的阿瑞夫急忙解釋:「我沒有崇拜偶像,只是覺得有趣就抽出來了,上面全是日文,我又看不懂。」

看他們融洽的氣氛,彷彿是對真正的夫妻似的,宇也識趣咳了一聲:「我去找老莫。」

「宇也!」她忡忡望著他,「我們……」語調拉長了幾許,「還是吃西餐好了。」

「嗯。」他的目光自然飄向正挨在她身邊的阿瑞夫,她連用餐都顧慮到法國人吃不慣日本食物嗎?

「上面寫些什麼?」阿瑞夫興致勃勃地盯著她手上的籤文。

回過神,她對自己的分心感到抱歉,笑了笑:「你想知道什麼?健康、事業、財運、婚姻……」

指尖正好停在婚姻那一格,籤文像道閃電般掠過眼前,令她驀然縮回手。

阿瑞夫沒發覺她的異樣,好奇地笑著追問:「就看婚姻好了,嗯,我猜是百年好合,恩愛一生啦。」

遠處一聲鐘響肅穆響起,她抬頭,擠出一笑:「我忘了。」

「妳不是學過日文?」

「忘了,就是忘了嘛。」里夜紗輕快跑向前,露出異常燦爛的笑容,「啊,森跑走了。」

追著森跑出南神苑出口,蹲下,她將松鼠抱起,秋風倏地吹過,沁涼如斯。

「破鏡難圓嗎?」一陣落葉淹沒了她的足踝,她搖搖頭,「是多心了吧。」

當晚一行人住進京都現代化的飯店,頂樓是家頗負盛名的西餐廳,許多國外觀光客遊歷京都時都喜歡在這裡住上一晚。

老莫已經定好房間和餐廳,他和里夜紗先到,一落座,他馬上小心詢問:「小姐,您還是沒說嗎?」

她沈重盯著玻璃杯內透明的液體。

「宇第一次和總裁見面,卻被我們像物品一樣擺佈,誰都看得出來那段聯姻根本是在利用他,我……」

雷‧亞德里真不簡單!老莫才向他報告,說他們現在太過親近,他馬上想出這個方法,阻止兩人過度接近,分開個別監控。

老莫平順的雙眉微微皺起,思考著,最後從口袋內掏出一把精緻的鑰匙,他飽經世事的眼神一閃,將鑰匙遞給她。

「您也知道總裁燒毀了夫人全部的照片,唯一留下來的只有札幌別墅裡頭那幅自畫像,您最大的心願不是希望能看看夫人的容貌嗎?」

自畫像……淺井夫人的自畫像!

淺井優子是被火燒死的,她死後,雷‧亞德里焚毀所有與她有關的照片,對外宣稱是因為太過悲傷的緣故,不願再看見亡妻的一切,以免觸景生情,除了她生前十七、八歲時所繪的自畫像之外,他將那幅畫鎖在閣樓,不曾公開過。

里夜紗驚愕盯著老莫,手心顫抖握著鑰匙。

「當然,只有小姐您獨自過去就好,不要把宇少爺也帶去了。」他神情自若地叮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是總裁的意思。」

胸口好悶,彷彿快要窒息了!

其實就算沒有這把鑰匙,她也不敢違逆雷‧亞德里的命令,因為他是她的世界呀,給她看看那張自畫像只能算是一點優待,慰勞她說服宇也的辛勞,她是很想看,但如果單單要拿宇也做代價,她是寧死也不會答應的。

「喔,他們來了。」老莫從椅子上起身。

宇也和阿瑞夫同時出現在餐廳,兩人出色的外表立刻引來數道愛慕的目光。

宇也穿著純藍襯衫,手上提著外套,筆挺俊逸的線條、裁剪合身的褲裝將他的俊美表露無遺,阿瑞夫則穿得更為正式,束緊的領口上繫著黑色領結,一頭金色長髮整齊束在腦後,充滿異國的神秘與罕見的俊秀。

「這家餐聽是自助式的,阿瑞夫少爺,和我去取一些沙拉好嗎?」老莫走近,有意將他支開。

「好啊,我把森留在房間裡,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堅果?」

兩人的說話聲逐漸遠去,宇也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妳是不是不太舒服?」他拿起桌上的小毛巾擦手。

「咦?」里夜紗緊張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頭,「沒、沒有啊。」

老莫故意讓兩人獨處,這個用心她很清楚。

「妳今天摔倒了四次、撞到人六次。」他板著修長的手指數著,讓她尷尬抿了抿下唇,呃,他記得可真清楚。

「有話就直說吧,是不是跟我父親有關?」

宇也端起杯子,在空中輕晃了一下,她猛然抬起頭,隱約看見他眼中有道銳利的光芒閃過。

「你,呃,你想去波士頓嗎?」

「不想。」回答得乾乾脆脆,毫無保留。

這下可棘手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將聲音放得更低、更輕,試圖以感性的說詞說服他:「可是你父親想見你,就算你對他有什麼不滿,至少見個面再說,分隔這麼多年,你難道對他半點感情都沒有嗎?他終究是你的親人,嗯?」

說謊!握緊藏在桌布下的雙手,天啊,她竟然編撰如此綺麗的謊言來哄騙他,明知雷‧亞德里只是要利用他,她明明知道!

沈默放下杯子的宇也,望向窗外夜景,外面一片漆黑,人間燈火像海上漁火,靜靜在黑夜中發亮。

「我也曾……」他一頓,咬住牙根,「也曾盼望過能有一個普通的父親,一個能夠教導我、讓我透過他的眼睛,把世界展現給我看的父親,但我沒有那麼貪心,我所企求的只是他對我死去的母親一點眷顧,我年年等待卻也年年失望,至今,」他深吸口氣,「我仍在等他,真是可笑!」

「宇也。」她的心開始往下沈。

他是渴望父愛的,可是雷‧亞德里一點也沒想過他的心情!里夜紗捏緊鑰匙,掌心漸漸沁出冷汗。

「那就去波士頓找他吧,讓他回心轉意回到日本來,他也許也在等你。」騙人,天哪,她這個騙子!

「他希望你能幸福,所以決定等你去波士頓時安排你和蘭登小姐訂婚。」里夜紗越說越心虛,垂下眼眸不敢看他,「這樣的安排對你可能會有些突然,但他沒有別的意思,完全是出自一番好意,怕你剛到波士頓可能會適應不過來,所以想藉由和蘭登家的交往,緩和你在新生活裡的緊張……」

他一愣,一道鋒利無比的劍眉陡然揚起,雙手用力朝桌面拍下去。

「夠了!」

可怕的震盪使她倒吸口氣,宇也憤怒的目光像團燎原烈火,筆直望入她驚愕的眼眸中,所有在餐廳用餐的客人和服務生全止住動作,說話聲嘎然一停。

「你們把我當傻瓜嗎?」他怒吼著,憤然離席。

「宇也!」里夜紗連忙跟著起身。

衝出餐廳,他頭回也不回地消失在她顫抖的視線中,突然間,她整顆心絞痛不已,痛,好痛,就像他負傷的那一夜,子彈打在他身上卻也打進她心裡,此刻他的憤怒和悲傷,她完全能夠感受得到,不差一分一毫。

一隻手臂輕輕放到她肩上,她恍惚回過頭,阿瑞夫擔憂看著她。

「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嗎?」

一道剔透閃爍的淚光狼狽劃下,她將臉埋入未婚夫的胸膛。

「我現在突然好恨自己這樣傷害別人的心!」

傷了一份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感情,信任。

自從她來到東京,與他在街頭邂逅,在樓梯口爭執,她打了他一巴掌,他的對立,他的冷淡,到後來他們一起為比賽努力,這一步步走來是多麼艱辛,她卻使這份珍貴的情感毀於一旦,全因一分無法逃避的責任。

她,別無選擇!

 

 

 §

 

 

離開飯店的宇也拼命跑著,想遠離這個醜惡的世界,最好讓他就此消失,不要再有任何感覺,任何思想。

原來雷‧亞德里對他非但沒有父子之情,他的存在,對這個素為謀面的父親來說更只是擴充勢力的工具,他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融化在一片失望痛苦的漩渦中。

原以為如果他能退一步到波士頓去,或許雷‧亞德里會改變心意,他想要的只是一句關懷的話語,僅此而已,這點埋藏在內心不敢奢求的冀望卻被完全粉碎了,一股從心底汩汩湧出的絕望取而代之。

喘息著,漲痛的胸口絲毫減輕不了他激動的情緒,他在一座無人的公園外停下,背靠著欄杆,把臉望向寒星點點的夜空,在天國的母親不知會有多傷心,又快到她的忌日了,撒手西歸的母親啊,您一點也無法了解這種被遺棄的悲哀。

他對父親僅存的最後一絲幻想,終於在今夜徹底粉碎,宇也握住身前的鐵欄杆,啊,此刻的他,只要再稍微用力一些,就能把握在手中的東西全捏碎了。

「嘻嘻嘻,失魂落魄的樣子可不符合你大少爺的身分唷。」

沙維站在路燈下,酸溜溜地諷刺,宇也驚地轉向他,他誇張彎下腰行禮。

「論家世背景,許多人都該忙著來巴結你,怎麼你一臉哭喪?呵,別這樣瞪我嘛,我們就快要成為親戚了。」

「你說什麼?」

「你不是要回波士頓訂婚嗎?」沙維聳了聳肩,「你的對象,白琳‧蘭登小姐是我的表妹,她聽說你在日本有個女孩兒喜歡著你,有些傷心呢,為了不讓你在婚宴前三心二意,請你來把該處理的事都解決掉吧。」

冷笑著,沙維將一條手帕扔向高空,晚風將輕飄飄的手帕吹到宇也面前,他接住,攤開,雙眼登時愕然睜大。

鮮血,在白色絲帕上留下兩個斗大的字體。

救……我……。

 

 

 


第十一章

 

一回到房間,梳妝台上的邀請卡立即映入眼簾,底下署名大剌剌寫著「特勒斯‧伊‧賀洛」,光看到這個名字,就足已讓人背脊發涼,里夜紗急忙拆開。

「是誰落入了他們手中?」闔起看完的卡片,她思忖地低喃,「宇認識的人又不多。」

當晚里夜紗就把房間退了,並要阿瑞夫跟老莫先回東京,免得他們受到牽連,一手抱著森的阿瑞夫堅決反對。

「為什麼?我也要去,怎能讓妳一個人單獨涉險!」

靜靜看著憂心忡忡的他,過了幾秒,里夜紗握住他的手:「來,你來一下。」

森交給老莫照顧,兩人離開了飯店,入夜的京都飄著細雨,她走在前方,一直走著,經過木橋,最後才在橋的末端停下。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米蘭見面的情景嗎?那天也是這樣下著小雨的夜晚。」

伸手接住冰涼的雨絲,她仰起頭,暈黃路燈一閃一閃,蕩漾在她回憶的眼底。

「從小我便接受嚴格訓練,不管做什麼,都必須達到最完美極致的境界。」

聲音一頓,她將臉轉向漆黑夜色。

「十五歲那一年,父親將我送到米蘭,想用電擊方式激發我的運動潛能,那裡的教練非常嚴厲,要求我每次跑出來的成績一定要比前一次更好,一退步,就會有道電壓從我腳心貫穿而過,每當電流通過我的身體,我全身每根神經都會害怕得顫抖。」

至今那份恐懼依然存在,她環起雙臂緊緊抱住自己。

「那種日子使我腦海裡只有兩個念頭,跑、電擊、跑、電擊,終於有一天我承受不了壓力,從訓練場逃跑。」

從橋尾折回,里夜紗緩慢踱向他。

「在精神即將崩潰的時候,我心力交瘁地跑向碼頭,雨,下得很慢,空蕩蕩的渡口一片灰霧,大部分的人都已經睡了,你撐著傘走向我,自那一夜起,你走入了我的生命,也因為那一夜,我知道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因為祂給了我一個如此美好的你!」

輕輕地,她伸出右手,將手心貼在他的面頰上。

「但我很清楚我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我並不希望你捲入我的紛爭當中,只期盼你能支持我、愛我,這樣我就滿足了。」

他聽完,不禁跟著舉起手,憐惜覆上她光潔的手背。

誰能想像這樣一個外表明亮樂觀的女子,過去竟受過如此多的折磨和痛苦,她卻用愛與溫柔來面對未來,沒有一絲陰影,她的心是光明的,並未因此而喪失愛人的能力,這讓他更加下定決心非得幫助她脫離雷‧亞德里的勢力不可,她值得更好的生活。

「夜,我想跟妳一起戰鬥,精神和實質都──」

她搖搖頭,微笑打斷:「像你這樣優雅的人,不要被我牽扯到爭鬥裡,你的手是用來寫公文、種花、畫畫的手,不要為我染上血腥。」

雨絲,下得更綿密。

他激動地想告訴她,不,他擁有這個能力!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經加入了 ICPO,在組織裡受過各種訓練,從他的父親被暗殺之後,他的雙手就不再只是寫公文、種花、畫畫的手,更是能剷奸除惡、保護心愛之人的手,他是ICPO的成員啊!

「妳父親是誰?怎麼可以對妳如此殘忍!」他對她口中的父親生氣。

她從未提過她的父母、家人,連兩人訂婚時她的雙親也沒出席,之前他還以為她是個孤兒。

「殘忍嗎?一點也不,他只是希望我變強。」一提起父親,她的神情總是充滿崇拜,但同時也遲疑了一下,嘴邊的話一時不知該不該說出口。

直到現在,她的身世都還是機密,雷‧亞德里不准她洩漏半個字,可是眼前這個男人是她的未婚夫呀,以後是要一起牽手走過紅毯,相伴一生的人,如果連他都不能坦白,這樣的婚姻算什麼?

心下一緊,里夜紗決定開誠布公,她已經傷了宇的信任,不能再失去他!

「我父親就是亞氏企業的總裁,雷‧亞德里。」望著未婚夫,她將自己的一切全然交出。

「咦?」轟一聲,阿瑞夫睜大雙目,感覺自己像被炸彈炮掃而過,不,他聽得很清楚,可是他腦中的反應卻很遲緩。

她說了什麼?她的父親是雷‧亞德里?她是雷‧亞德里的女兒?那個暗殺了他父親的雷‧亞德里,那個十惡不赦的雷‧亞德里!

站在紛飛的小雨裡,兩人定定凝視著彼此,片刻,她伸手遮住他的雙眼,墊起腳尖,在他俊秀的臉龐一吻。

「你是除了我父親之外最親近我的人,所以我把自己真正的身世告訴你,連宇都還不知道這件事,現在我得去救他,也許會遇到一些麻煩,不過我會很小心的,好不好?別擔心,我說過上天是很眷顧我的,因為我有你。」

當輕掩的手心拿開,他顫抖睜開雙眼時,已看不見她的身影,只有一盞沈浸雨中的路燈,陪伴著他眼中難以撫平的複雜情緒。

她是雷‧亞德里的女兒?她竟是雷‧亞德里的女兒?

這,怎麼可能!

 

 

 §

 

 

坐在皮質沙發上,特勒斯雙手交纏,托著下巴,儼然一副等待獵物上門的模樣,沙維則倚著牆,指頭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你好像很有把握他們兩個都會來,他們不笨,應該知道這是個陷阱。」

「明知是個簡單的陷阱還會來,就是他們這些人的弱點,哼。」放下支托的手,特勒斯瞇起雙眼,「我還知道那女人一定會從大門進來,那位少爺則相反,他會避開正面衝突,出奇不意地出現,這兩位或許就是我今生最強勁的敵人!」

「喔?」沙維做了個鬼臉,他向來不怎麼把那兩人放在眼裡。

這時房門開了,手下匆忙進屋稟告:「頭兒,您等的人已經從正門闖進來,攔都攔不住,她指名要您出去,已攻到大廳了!」

「她帶什麼武器?」

「呃,刀……小刀。」回答聲剎那間小了下去,似乎也覺得有失面子。

「不過是小刀,你們十多個人拿槍居然還擋不了她?」

「她的速、速度太快了。」

她居然還不用槍?真是可惡!

哼,他就不信她能撐到什麼時候,霍然站起身,特勒斯燃起一縷冷笑。

「走吧,沙維,迎接我們的貴客。」

穩穩站在樓梯扶手上,里夜紗手持銀色匕首,冷冷俯視著廳內數十個殺手。

「特勒斯在哪裡?叫他出來,我不想浪費時間!」

一顆子彈飛過她跳開來的空氣,打入扶梯雕刻精緻的獅像裡,在跳開的同時,她將匕首朝開槍的人射去,刺中對方手腕,將那把槍打落,她抽出腰際另一把銀刀。

「我再重複一次,叫你們的特勒斯出來!憑你們的槍法是打不中我的。」

充滿歐式風情的大廳,中間是道紅毯鋪成的樓梯,往上延伸之後是個平台,平台兩端分成左右兩個螺旋梯繼續直達二樓,一道修長黑影自右方走出,靜靜觀看底下動靜。

「能打中妳的人只有我,哼。」將身子傾向前,趴在流線型的扶梯上,特勒斯以一個優越的姿態迎向她往上仰望的視線,「上來,我要和妳一較高下。」

他一開口,大廳內十幾個嘍囉全放下槍不再攻擊她,里夜紗迅速穿越樓梯趕到二樓,特勒斯並未等她,逕自走入一扇紅門之內。

他在玩什麼把戲?賀洛家向來不按牌理出牌,令人捉摸不透這對兄弟下一步要做什麼。

深吸口氣,她撥開門後垂閉的絨幔進入,裡面房間空無一物,是間密室,天花板上有排高亮度的照明燈,刺眼非常。

「妳該覺得榮幸,這個房間是特別為妳準備的。」站在中央的特勒斯,慢條斯理地回過頭。

「作為我的葬身之地是小了點,你的獵物不只我一個吧?」她從容將髮絲掠到腦後,「你們把宇怎麼樣了?」

「放心,我們不會殺他,只不過受人之託要將他送回波士頓,至於是誰要我們這麼做,妳不必操這個心。」

他繞到她身後,雙臂驟然舉起摟住她,將一把手槍塞入她的手心:「瞧,我幫妳安排了一個有趣的遊戲。」

對面牆壁突然打開來,左右翻轉一百八十度,上面架著一個人,雙手雙腳都被綁住,嘴裡還塞著一條白布,唯一沒被矇起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像頭無辜的小鹿。

「真綾子?」錯愕認出人質的身份,里夜紗又驚又怒地回過頭,「你──」

「妳頭上有把電腦操作的雷射槍,嗯,妳也看到了嗎?它正瞄準著妳,只要妳手上的槍移到別的方向,它會立即對妳掃射。」

「你究竟要幹嘛?」

「那女孩額頭上有個半徑零點五公分寬的圓靶,從這裡到她那兒的距離大約是十五公尺,妳若是打得中槍靶的話,我就無條件放妳們回去。」

他是故意的,這天殺的男人!萬一她射偏了,真綾子必死無疑。

「你是個瘋子!」手,在微微顫抖。

「呵呵,妳是個很有膽識的對手,古今中外,敢從別人家正門闖進來的人不多,尤其妳的槍法又在我之上,不拿槍戰鬥的妳就不是妳了。」

笑聲一停,他往後退開,開始殘忍倒數。

「我給妳十秒鐘,十……九……」

她的心跳得好快!雖然受過射擊訓練的她,槍法的確神乎其技,但真綾子那雙驚恐的眼睛歷歷在前,不,她不能開槍,萬一稍有偏差……一個聲音突然從腦海裡竄出來,『有人對少爺開槍,少爺的槍法很好,本來可以順利救出那個孩子。』

不,不行!

「七……六……五……」

宇也當時的心情她終於完全懂了,很多事情不親身經歷一回,感受絕對無法那樣深刻,她的雙手抖索不止,冷汗溼透了她的背脊。

『一顆子彈對準了少爺的頭部射過去,結果誤傷到……』

真綾子流著淚,整個人嚇得面無血色。

「三……二……」

「不要──」

她發出抗拒的嘶喊,幾乎是在同時,房內大燈全熄,特勒斯驚訝抬起頭,門外紛沓的跑步聲由遠而近,急匆匆地趕來。

「頭兒,有人破壞了供電系統,頭兒,您在哪裡?整棟房子全停電了!」

不妙!他急忙向前一抓,撲了個空,視線所及盡是無聲的黑暗。

又被她逃過一劫!他恨恨握牢雙拳怒喊:「夜,總有一天我會讓妳認真回到戰場上!」

另一邊,里夜紗正扶著鬆綁後的真綾子儘速逃出屋子,先前潛入時她已摸清房子構造,雖然停電,但她耳力極佳,聽聲音避開搜索的人群,順利摸黑逃出。

「老師?」真綾子心有餘悸,雙腳還是癱軟的。

「別說話,我會送妳到安全的地方。」里夜紗安撫地拍了拍她,一邊猜想宇也一定在附近,在千鈞一髮之際!

微冷的夜風吹拂著,她們走過草坪、中庭花園,眼看大門就在前方,身後突然大亮,里夜紗下意識回過頭,房內電力恢復了,數十道人影正自四方竄出,朝兩人追來。

「真綾子,快跑!」明亮月色劃過她眼中瞬間燃起的警戒,混亂之中她抽出銀刃回擊,突然瞥見宇也站在二樓的陽台上,他和沙維在一起,不,是兩人面對面碰上!

「避開正面衝突,出奇不意的出現,原來是指你偷偷摸摸潛進來切斷電源,這就是智慧嗎?」

沙維咧開一縷笑,宇也沒理會他手上的槍,從他下顎揮過結實的一拳,接著跨過欄杆從陽台俐落躍下,沙維被他一拳揮倒,踉蹌向後撞上一整排盆栽。

許多人追趕著他,真綾子遲疑了一下,看見遠處跑來的宇也。

「學長!」

她忽然從里夜紗的保護圈衝出,往宇也的方向奔去,在黑夜與月光的交錯中,里夜紗來不及阻止,驚駭大喊了一聲:「真綾子,別去!」

一聲凌厲槍聲劃破冷空,宇也瞪大雙眼,飄飛的髮絲濺上鮮紅,在他驚恐的視線中,纖弱的身子倒地,血花無聲無息地在草地上擴散,聚集成淋漓的紅池。

「不──」他的狂喊迴盪在悽楚的朔風中。

特勒斯緩緩放下白煙微冉的槍口,冷然一笑。

「光有膽識和智慧是不夠的,還得有些運氣,哼。」他轉向一旁的弟弟,「沙維,準備撤退。」

草坪中央,里夜紗步履維艱地走過去,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蹲下來叫他的名字,也不記得這個黑夜是怎麼結束的,當她接觸到他的目光時,直覺認為他眼中的哀悽,一定與九年前他的好友猝逝時一模一樣!

後來有更多人經過他們身邊,哨音到處響起,不知道是誰從外面闖入,似乎還有人高喊著「警察」、「別動」之類,是老莫報的警吧。

不久救護車趕到現場,更多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是一個好冷好冷的長夜。

 

 

 


第十二章

 

手術燈亮著,走道上只有寥寥幾人,簡直比墓地還要安靜。

宇也坐在長凳上,佈滿血絲的眼睛出神望著緊閉的手術室大門,四周微弱的光線淡淡灑潟了一地,猶如遍野冰霜,此時此景不啻是最折磨人的漫長等待。

走廊另一頭突然傳來焦急的腳步聲,里夜紗站在他身旁,看見一對夫婦朝他們驚慌跑來。

婦人臉色慘白,一走近,便抓住里夜紗激動大叫:「是妳打電話叫我們過來的嗎?我女兒怎麼了?我的真綾子呢?今天早上突然有輛車把我女兒帶走,我們找她已經一整天了!」

抿了一下唇,里夜紗輕輕瞥向站在較遠處的老莫和阿瑞夫,他們並未聽從她的話回東京。

「她受了槍傷,現在正在……急救。」

婦人聽得目瞪口呆,抓住里夜紗的手不禁鬆開來,愣了幾秒,接著她望見宇也,便像失去理智般撲向他,將他使勁搖著。

「是你,一定是你,上次家長會時就有提過你,你是那個不良少年!為什麼把我女兒牽扯進去?真綾子是我唯一的孩子呀!你難道沒有父母?天下父母心你懂不懂?那是我的孩子啊,我的……」

哭出聲的哽咽,越說越嘶啞,她拼命搖著他,宇也卻毫無反應,像尊木頭雕像般任人搖動,悲愴的雙眼直盯著手術門。

驚心看著他的頭不斷撞擊著背後那堵牆壁,里夜紗連忙攔阻:「請冷靜一點!」

「妳要我怎麼冷靜?我女兒就快要死了啊!而這個兇手卻還坐在這裡,你的爸媽呢?我倒要看看他們拿什麼面目來見我!像你這種不良少年,如果今天換做是你躺在手術房裡,恐怕他們也不想來看你吧?」

啊,這番話狠狠刺中了他的痛處,里夜紗感受到他內心的悲傷,心跟著揪緊。

「請妳別再說了。」

婦人倏地轉向她。

「妳年紀那麼輕,當然不懂骨肉分離的痛苦,妳又沒有小孩。」

對,她是沒有生養過孩子,可是……里夜紗毅然朝前一站,筆直站在宇也面前。

「我是他的監護人,也許身為母親的痛苦我是不懂,但想要守護心愛之人的心情,妳跟我應該是一樣的,請看在這點相同的份上,別再互相傷害好嗎?」接著,她深深一鞠躬,「對不起,讓妳女兒遭遇到這種不幸,我知道任何補償都比不上你們唯一的女兒寶貴,我也非常喜歡真綾子,所以請你們冷靜地跟我一起等手術結束好嗎?拜託。」

婦人啜泣不止,目光在她臉上巡視一遍後,終於倒入丈夫懷裡哭泣,嗚咽的哭聲不停迴盪著,里夜紗低下頭,將手輕輕放在宇也肩上,想給他一點支持,這時她才猛然驚覺,一道淚痕無聲息地流下他男子氣概的面頰!

 

 

 §

 

 

刺眼的光粒漫飛著,她伸手擋了擋,嗯?好亮。

「早安。」一張溫柔笑臉映入她睜開的美目。

里夜紗先是一愣,隨即翻身坐起,她竟然睡著了,而且還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手術──」

「已經渡過危險期,老莫和宇也在善後。」阿瑞夫沈穩坐在床邊,美麗的金髮像破曉的陽光,明亮溫暖,「幸好子彈打穿過去,沒留在體內。」

他笑起來會讓人想起太陽神阿波羅的畫像,但他的光芒是柔和的,他也的確溫柔,儘管後來得知未婚妻是殺父仇人的女兒,他還是無法恨她。

為什麼要為她父親犯下的罪惡而責備她?她不也是個受害者嗎?他有什麼資格恨她?只因她出生時不幸身為雷‧亞德里的女兒,就得背負雷‧亞德里的罪過,承受所有指責?

不,他絕不會因為憎恨雷‧亞德里便遷怒到她身上。

並不知他這番掙扎的里夜紗急忙走下床,一時還無法把昨晚和現況聯想在一起,看出她眼中的疑惑,阿瑞夫連忙解釋道:「妳昨晚體力不支,突然在宇也身邊昏過去。」

這麼說,昨晚宇也是一個人獨自面對那段漫長難捱的等待?當手術門推開來時,他的表情一定很像聽候法官發落的被告。

她第一次看見男孩子落淚,一向不服輸的他竟然哭了,他的感情一定比常人更深沈、更澎湃。

「我去看看他們。」

她先去加護病房,隔著玻璃窗,脫離險境的真綾子正安穩熟睡著,真綾子的雙親也已平靜許多,正細心守在外面,她慰問了幾句,走出醫院冷清的走道,來到後院花園。

望見她走過來,宇也馬上改變姿勢起身,經過一夜折騰,他疲憊的雙眼有些深陷,卻像經歷過一場雷雨後的山林,有著淨澄澄的青翠。

「你不休息一會兒嗎?整夜都沒闔眼。」她先開口。

宇也突然想起什麼,轉開頭,彆扭盯著地上:「對、對不起。」

「咦?」她沒想到他會道歉。

「昨晚我在餐廳對妳吼叫。」由於不習慣向人低頭,他簡直就像第一次上台演講的小學生一樣緊張。

里夜紗會心一笑,明白他的努力,點了點頭,一片黃葉被秋風掃落,飄到池塘中央。

「我想跟妳回波士頓。」

「咦?」

「我想親眼看看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經過這次事件,他決定不再消極等待,既然雷‧亞德里不願來日本,那麼換他去美國,「我不要再活在對他的想像裡。」

也許他見到雷‧亞德里,第一個問題就是要問他為什麼不來看他母親?

首次談到雷‧亞德里能這樣平靜,他還笑了:「或許我們之間真有什麼誤會,不然怎麼妳會對他評價這麼高,好像很崇拜他?說不定真如妳所說的,是我誤解了他,畢竟父母不會自私到利用自己的孩子,是吧?」

她聽得心驚,終於明白自己是在作繭自縛,她得為之前編出的謊話付出代價!

一股難以承受的重量堆壓在她的胸口上,讓她愧疚得無地自容,她倒吸口氣,驀然拉住他的手臂:「宇也,其實──」

「既然少爺願意回波士頓,相信總裁會很欣慰的,機票和簽證老莫會辦妥。」從門廊後方走來,老莫徐徐來到兩人面前。

他有意打斷她嗎?里夜紗迅速瞥向老管家,想從他身上找出什麼破綻,但他神態從容,跟平常並無兩樣,連目光都沒閃躲,練達的眼中依舊平靜無波。

過了幾秒,緊盯著他的里夜紗試探性勾起唇,露出一笑:「老莫,順便打兩張到札幌的飛機票,夫人的忌日快到了,我和少爺去祭拜她,你就留在東京打點東西吧。」

老莫一愣,猶豫了片刻,才輕快應了聲:「是」。

雖然宇也終於答應要去波士頓,里夜紗卻歡喜不起來,在走回病房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對勁,特勒斯說他是受人之託要帶宇也回波士頓,如果所託之人是蘭登家,只怕事情沒那麼簡單。

況且他這一去,發現雷‧亞德里要他扮演的角色是這樣,會有什麼反應?在知道她的身世之後,他對她這位影子繼承人又會怎麼想?

煩惱的問題在她腦中轉了又轉,哎,她輕嘆口氣,不行,怎能如此消沈,她得打起精神來,對了,去找阿瑞夫,他溫柔的聲音向來能讓她平靜下來。

他是他心靈的家,每當她心煩意亂的時候,他的懷裡便是最好的港口,在他面前,所有焦慮、挫折、害怕都會煙消雲散,因為愛情是一種魔法,只要對方一個微笑,再大的困境也能支持下去。

想想他先前的求婚,她也該認真回覆了,不能讓他等太久,等送宇也回波士頓後就跟阿瑞夫結婚吧,她想像著自己成為他的新娘的模樣,還有他的妻子……啊,她連忙扶正手上的咖啡杯,險些將幫他買的咖啡弄翻了,真是的。

走近剛才那間病房,門微敞著,她原本要敲門進去,一個陌生的談話聲中斷了她的動作。

「她是雷‧亞德里的女兒,這也是她親口說的,你還沒清醒嗎?莫非你已忘了令尊就是死在她父親手上?你進ICPO時所立下的誓言難道已經淡忘了嗎?」背對著房門,希艾不敢置信地低吼。

「別再說了!」伏在窗邊的阿瑞夫,聲音克制地發著抖。

「我知道她心地善良,如果她只是雷‧亞德里的手下,我絕不會大老遠跑來干涉你的戀情,可是她竟是亞氏企業未來的繼承人,你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的!你能娶她嗎?更何況你真的愛她嗎?」

搖了搖頭,希艾忍不住說出實情。

「當初總部派我們到米蘭調查雷‧亞德里訓練那位小姐的動機,原本我們在附近盤桓多日皆一無所獲,好不容易看到她跑出來,我讓你去接近她,之後你和她日久生情甚至訂婚,我都沒阻止,因為從她身上可以得到亞德里家的情報,但我就有些怕你陷得太深,你是很愛慕她沒錯,但她終究不是你應該娶的人,你對她的愛不過是一種建構出來的感情!」

熱騰騰的咖啡掉落到地上,濺開,弄溼了她雪白的長褲,她滿臉愕愣,連嘴角的微笑也在瞬間凍結。

一幕幕溫存的回憶飛快掠過腦海,米蘭的細雨,巴黎鐵塔前的玫瑰,愛琴海裡的紫水晶……他依稀殘留耳邊的私語,那無數個甜蜜恩愛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他的微笑,他的皺眉,他的聲音,他的親吻,莫非這些都是假的,建構出來的?

當初他連婚約都說得如此動聽,如此真實啊!

「夜?」

睜開盈滿淚花的雙目,被一個力道拉入懷中,她動也不動,任阿瑞夫驚惶摟著。

「妳全聽見了?」

她仰起頭,過於平靜的眼中有著深濃的悲傷。

「ICPO?國際刑事警察組織?」

「我……」

他真的是ICPO的成員?因為要調查她父親,所以才會接近她,甚至三年前,連他們的相會都是被刻意安排的?

「騙人的,對不對?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會這樣做的,對不對?」她抓住他的手,淚如雨落。

阿瑞夫咬緊雙唇,俊顏閃過一絲啞然,她睜大淚眸看了他許久,終於把手放開。

「你真的是被派來監視我的嗎?從一開始我就在你們的安排中?一切都是虛幻的?」將臉轉向別處,她摀住自己,「那時你撐著傘為我擋雨,問我『怎麼了?每場雨過後都有希望的,不要那樣消沈』,那時我是用最毫無防備的心在相信你啊!」

阿瑞夫聽得心痛不已,他愛她,他是真正愛著她的,儘管他是被安排去接近她,天知道他是真正愛她的!

「我承認第一次見面時的確是刻意出現。」張開手,他上前摟住她,「可是我是真的愛妳啊,夜!在往後相處的日子,我的感情是真實的,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證明我對我們的婚約是認真的!」

一抹淒美的微笑劃開來,她用那雙淚水婆娑的眼睛苦笑。

「沒有信任,就沒有愛情。」

無名指上的婚戒被她輕輕取下,放入他的口袋。

「我一直打從心底喜歡著你,但你卻利用我最脆弱的時候親近我,那不是愛,是一種殘酷的錯覺。」

將戒指放進他的衣袋,她縮回手,悱惻的微笑,宛如曇花一現後又凋落的綻放,牽引出她心底最深處的心碎之情。

「再見了,阿瑞夫……」她深愛了三年的人啊。

原來心可以這麼痛,像被抽乾了空氣般,她強忍住淚,身子一旋,離開醫院冰冷的長廊。

望著她一步步遠去,阿瑞夫掏出那枚精巧的鑽戒,朝陽,照耀在璀璨的鑽石上,散發出耀眼光芒,但現在這只戒指的女主人已翩然離去,再動人的光采在他眸中全褪了顏色。

他最不希望她得知當年他們相遇的真相,可那畢竟是不可磨滅的事實,他連辯解的餘地也沒有,那時的他哪會料到一個小小的欺騙,竟會造成今日無法挽回的結果。

「原來真蕾所說的背叛,指的人……是我。」

最殘酷無情的背叛!

痛苦閉上雙眼,他有預感,她這一走,他們的感情便無法回頭了,如同吹過他身邊的冷風,永不復返。

 

 

 


第十三章

 

人在死前通常會有某種預兆。

飛機內光線昏暗,許多人皆已熟睡,雖然行程只有短短三十分鐘,但因為是在夜間飛行,大部分的旅客用完點心後便打起盹來。

里夜紗和宇也坐在頭等艙內,往北海道的札幌飛去。

與阿瑞夫解除婚約之後,她的世界突然崩潰,原本熾烈的感情一夕之間被謊言刺穿,她茫然,失落了,那個港口已不再是她能靠岸的地方,雖然她看清楚了真相,但有時事實是如此殘酷,反而讓人難以承受。

一向精神狀況極佳的她終於懂得什麼叫做疲累,原來感情可以影響一個人這麼深,失去了愛情,幾乎等於失去整個世界。

她想好好休息,因為她的心實在太疲倦了,所以一上飛機,連空姐送來的杏仁點心都沒吃,她便沈沈睡去,對現在的她來說睡眠是一種解脫,可以暫時離開惱人的悲傷。

那個夢就這樣毫無預警地來到她的睡眠之中,她看見一名女嬰把玩著手上的十字架,背後是彎新月,倏地,狂風大作,彎彎的月鉤竟變成一輪猩紅色的滿月,女嬰手中的十字架亦在瞬間被人憤怒地捏碎。

里夜紗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條毛毯,宇也正用詢問的目光注視著她。

「呃,還沒到嗎?」她並不想解釋自己被那個可笑的夢境嚇醒,只好隨口問道。

她真沒用!因為失戀就這樣神經兮兮、惡夢連連,抓起溫暖的毛毯,她將自己埋進去,嗯,好舒服,是空服人員貼心替她蓋上的嗎?

宇也點點頭,沒追問,知道她並不想多談。

為何她會與迪恩家的少爺解除婚約?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已經拔下,光溜溜的手指看起來有點孤單。

「喂,」他突然開口,「妳要不要跟我吵一架?」

咦?

「看妳這麼安靜,我有點不習慣。」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他轉向前方的電影螢幕。

里夜紗淡淡一笑,知道這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兩手抓著柔軟的毛毯,她將臉也埋進去。

上飛機前,她已經決定不只要帶宇也去札幌的別墅,還要在母親的畫像前揭露自己的身世,揭露所有關於影子繼承人的計畫,雖然雷‧亞德里尚未允許她說,但她只是提早把真相告訴宇也而已,她要他在前往波士頓之前就了解一切,他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她不要他恨她。

有了這個決心之後,她覺得心情平靜不少,靜靜轉向窗外那片漆黑,天就要破曉了。

不多時,飛機平穩降落,走出機場,北海道乾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兩人匆匆穿上在機場買的大衣,除了里夜紗左手拿著皮包外,兩人沒帶任何行李,因為這次他們走得十分匆忙,從京都坐車回東京再搭飛機過來,連回家整理行李都沒有就和老莫分手,直接坐上晚班飛機。

以前都是老莫在旁打點,現在他們得自己來,里夜紗叫了輛計程車,往札幌郊區而去,一離開市區,四邊風景突然豁然開朗,東方天空朝陽初起,照耀著兩旁斑黃的樹林地。

清晨微微起了霧,空氣清涼乾淨,司機絮絮聊起自己的家鄉,車內瀰漫著淡淡的煙草味。

其實嚴格說來亞德里家位在札幌的別墅,並非只有建築物,而是一個別墅區,四周是片廣大林地,位於人跡罕至的郊區,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轉入樹林,道路彎彎曲曲越來越窄,僅供一台車出入,幸好這個地方不會有別人隨便進來,不必擔心會車的問題。

「咦?」坐在前座的里夜紗一愣,因為車子忽然熄火了。

「哎呀,該不會是小傢伙又鬧脾氣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機歉然搔了搔頭,小傢伙指的是司機的愛車。

里夜紗輕快一笑,打開車門:「我幫你看看吧。」

拎起皮包跟著司機下車,她走到車頭旁,等著站在後方的司機掀開車蓋檢查。

「歡迎來到札幌,夜小姐。」

「咦?」他怎會知道她的名字?

司機突然從大衣口袋掏出手槍,對著她按下板機,她警覺閃向左邊,舉起右腿踢落他手上的槍,緊接著又移到他身後,手刀往他後頸劈下,當場將他打昏。

坐在後座的宇也發現情況不對,立即衝向車門,抓起門把使力一扭,卻發現門早已鎖上。

可惡!他撲向前座試圖脫困,這時車子突然向前衝去,里夜紗一驚,轉身追向前,一顆子彈倏地掠過她前方的空氣。

附近還有別人!她沒時間研究子彈從哪個地方飛來,拼命向前跑著,宇也還在車上呀。

快速追著,五、六顆子彈在她眼前齊飛,她幾乎快要追上了,宇也坐在她剛才的位置,拼命猛敲身旁的玻璃窗,在她趕上時玻璃應聲破碎,一顆子彈從她前方掠過,打在車頭上。

意識到時間緊迫,她連忙將手上的皮包扔給他大喊:「去閣樓,皮包內有鑰匙!」

又是一顆子彈飛過,她側身一閃,子彈射入車尾,這時她才赫然發現彈痕與一般子彈不同,那不是置人於死的彈藥,而是麻醉藥,顯然對方並不想殺她,而是打算活捉!

她想再追,前面子彈來得更密集,不行,她喘著氣,落在車子後方,宇也從破碎的車窗探出頭,手上抓著她的皮包,他滿手都是血,睜大眼睛與她遙遙相望,她迫切地追趕著,奮不顧身,但子彈來得更兇,她知道自己已經追不上,腳步不禁慢下。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她一咬牙,使盡全力朝他大喊:「宇也,我是你的──」

這句話還來不及說完,一顆流彈驀然打中她的右臂!

長髮朝空中一甩,她拼命睜大雙眼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但麻醉藥來勢洶洶,很快地,她的視線化為一片漆黑,身子向前暈軟,撲倒在地,滿頭青絲向下飛落,披散在滿地黃葉的地上。

腳邊出現一個高大人影,特勒斯戴著墨鏡,緩緩放下麻醉槍,將槍收入槍套中,並將昏倒委地的她翻正,攔腰抱起。

一輛轎車自樹林駛出,滑行到他身邊,他們之前已把附近的樹鋸掉,清出一條通道,沙維從車內幫他開門,手上還拿著一個黑盒子,那是駕駛宇也坐車的遙控器。

特勒斯抱著她閃進車裡,這時宇也終於踹開車門,抱著里夜紗的皮包,從行駛的車內翻滾跳出,在地上滾了幾圈之後奮力站起。

抬起頭,發現特勒斯抱著她正要關上車門,他拼命追了過去,特勒斯朝他冷冷一笑,充滿勝利者的傲氣。

「亞德里少爺,我們波士頓見。」

車門用力甩上,揚長而去,宇也狂奔了數十公尺,車子終究消失在前方,他恨自己無計可施,竟讓她在他眼前被人帶走了!

疼痛的手心一動,想起里夜紗的叮囑,他拿起她的皮包,拉開拉鍊,一把精緻的鑰匙被他掏出,緊緊握在掌心。

 

 

 §

 

 

「沒想到我培養她十多年,她還是不夠聽話。」棋子,就該好好當顆棋子,怎能自己走起棋局來?

手機那一端的聲音明顯表示出不悅,老莫在這一端面色凝重,他剛租了輛車,坐在駕駛座裡,里夜紗和宇也兩人前腳才走,他後腳立刻搭上下一班飛機來到札幌。

「總裁,我怕小姐告訴宇少爺實情之後,您多年來的計畫就要毀於一旦了。」

他了解宇也的個性,他可是他一手帶大的,如果宇也會甘心受人擺佈的話,魚都可以在天上飛了。

「儘可能阻止她,如果來不及的話,你還有一個辦法。」

透過手機,雷‧亞德里面授機宜,說得老莫逐漸浮出笑意,不愧是雷‧亞德里,竟能想出如此天衣無縫的計策,將真相徹底玩弄於股掌之上!

「現在我人不在波士頓,你等淺井的忌日過後再帶宇回來,哼,看來我還得學學怎麼當個好父親。」

老莫聽完,輕輕關上手機,拿出車鑰匙發動,車子熟練駛上公路,朝郊區飛馳而去。

此時還有另一個人,也來到了札幌。

一疊資料丟到床上,幾張地圖從中滑出,停在她腳邊,特勒斯大剌剌坐上床,睥睨俯下身。

「怎樣?睡得還好?」

雙手被綑綁在背後的里夜紗,一看到特勒斯接近,她立即翻身坐起,與他面對面平視。

這一動,她才發現綁住她雙手的繩子還延伸到床頭左側,高高矗立到天花板上的床柱。

「是你?」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是「居然」是你?

他不是絞盡腦汁要殺她嗎?幹嘛費事將子彈換成麻醉藥?不過既然他對她都沒痛下殺手,宇也應該平安無事。

「怎麼?什麼時候你對女人懂得憐香惜玉了?」里夜紗學他一笑。

落在這人手上,其實等於離死亡也沒多遠,誰知道他內心在盤算什麼?她不敢大意,畢竟他是唯一讓她感到害怕的對手。

特勒斯卻一反常態,非但沒跟她計較她的頂嘴,還把身子傾向她,直到她耳邊。

「妳不知道我對所愛的女人一向都是很溫柔的嗎?只是我還沒愛過人罷了。」

他當然不會愛上別人,因為他是冷血動物。

「你要我做什麼?」既然不是想殺她,表示她還有利用價值,里夜紗迅速環視周遭,看來是在一家高級旅館裡頭,房內寬敞豪華,連她現在坐著的這張床都寬大無比,床單也是米白色,邊緣繡著金線。

「你該不會只是單純地想請我來這五星級的總統套房,睡睡看他們的床舒不舒服吧?」

了不起!明知自己處境險惡,還能這般談笑自若,特勒斯低頭一笑,抽出文件,把一張照片送到她眼前,照片上是艘破浪前進的巨船。

「很面熟吧?」

的確面熟,她只瞥了一眼就認出那是雷‧亞德里的私人船艦,赫梅斯號。

她曾乘坐過幾次,赫梅斯號非常大,可以停泊三、四架飛機,船上應有盡有,簡直就跟在陸地上沒什麼兩樣,除非遇到暴風雨,否則船身非常平穩。

「妳的雷‧亞德里現在正坐著這艘船,行駛在太平洋上,準備和日本的黑三郎在海上進行交易。」特勒斯把一張密密麻麻的文件遞到她面前,「妳知道黑三郎是誰嗎?他是壟斷亞洲毒品買賣的大金主,只要爭取到他的市場,幾乎整個亞洲的管道都可以暢行無阻。我弟弟已在附近港口張羅,打算破壞他們的交易,總不能讓雷‧亞德里的勢力過度龐大,呵,和氣生財嘛,妳的上司卻老想獨佔一切,不讓別人分沾。」

又是那套抹黑她父親的說法,她已經聽得厭煩。

「你能不能變點新鮮的戲法?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特勒斯眉頭一皺,放下資料。

「妳還沒清醒嗎?大小姐,上次在箱根,不是已經讓妳看清雷‧亞德里的真面目?我還以為妳已經學聰明了。」

「對,我是學聰明了,要不是我跑得快,早被炸個死無全屍。」

「我弟弟頑皮天性,連這妳也要計較?」他說得輕鬆,好像沒什麼大不了,那個該死的頑皮天性卻害宇也中彈,她怒瞪著他。

「在爆炸之前難道妳還沒拿到資料?我以為妳動作夠快。」

「哼,我是拿到了磁片,事後我也看了,根本和亞氏企業、和亞德里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他一愣,接著想起什麼。

「妳確定妳看到的是同一張磁片?妳有馬上看嗎?」

被這一問,里夜紗為之語塞,沒錯,她是沒有馬上看,那天宇也受重傷,阿瑞夫又突然來,她怎麼可能有多餘心力去注意這件事。

可是會有誰去動她的磁片?沒人知道那張磁片裡面有什麼……啊,等等,難道是老莫?那天他在醫院打斷她就有點奇怪,回想一下,她和宇也生日那天也是,他似乎刻意在阻饒她。

咦?里夜紗猛然一驚,她在想什麼?懷疑老莫就等於在懷疑她父親,她居然會相信一個罪貫滿盈的惡人這樣污蔑她父親!

她對自己生氣,她父親行事正派磊落,怎麼可能與毒梟勾結。

見她臉上一陣陰晴不定,最後又回復成最初的神情,特勒斯忿忿從床上起身,手上的資料朝她身上甩去:「妳真是無可救藥!」

飛舞在空中的文件,一張張從她身邊飄落,特勒斯退到門邊。

「我以為妳還有點腦筋,算我看走眼了,妳的盲目遲早會害死妳。」

就在他打開門時,守在房外,一直不敢貿然打擾的手下匆匆上前稟報:「頭兒,ICPO來了!」

ICPO!她耳力敏銳,聽到這幾個字全身一僵,不,她不願再想起那個人。

看見她的反應,特勒斯嗤鼻哼了聲:「沒想到妳那位秀氣的未婚夫來頭可不小呢。」

他也知道阿瑞夫是ICPO的成員?消息傳得還真快,彷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不過他還不知道她跟阿瑞夫已經解除婚約,一想到這裡,她的心裡泛起濃濃苦澀。

「最近ICPO追我追得很勤,好像誤以為要跟黑三郎會面的人是我了。」然而他並不像很困擾的樣子,反而笑得非常得意,「本來想藉助妳的手畫一份赫梅斯號的草圖給我,不過現在看來我得自己動手。也罷,我們註定一輩子都是敵人,不可能變成盟友。」

盟友?她不屑地回瞪他,誰要跟他這種人同流合污!

「夜,妳和妳那位未婚夫在一起不會幸福的,因為他跟妳的世界不一樣,。」

從口袋內掏出小型引爆器,放在門旁的小茶几上,並按下倒數計時的紅鈕,隨後,他抽出一把小刀扔到床上。

「妳很像我,只適合在暗處生存。」

他在胡說些什麼?里夜紗悻悻瞪著他,直到他走出房間,冷冷的背影消失後,她才急忙拿起他扔過來的小刀。

因為兩手都被綁在背後,她只能盡量把雙手移到左邊,邊看邊把繩子割斷,卻不小心用力過猛,手一滑,刀子掉到地板上,該死,都是他那些話惹得她心神不寧!

什麼雷‧亞德里要跟亞洲毒品買賣的大金主見面,什麼敵人、盟友……彎下腰,用腳把小刀搆起,匆匆割斷繩子,里夜紗趕緊跳下床,腳一踏上地毯,瞥見床上散落的紙張,她頓了下,將赫梅斯號的照片隨手塞入口袋,在跑出房門時,引爆器上的時間只剩六秒鐘,她拼命衝下旅館外圍的逃生梯,從五樓下來,當她抵達二樓時,爆炸聲響起。

難得特勒斯心情好,沒把整棟旅館炸了,只把那間套房炸毀,大概只是想將資料掩滅乾淨,而且他竟然沒殺她?

整理了一下衣容,特勒斯扔給她的小刀還握在她手裡,她愣愣望著那把銀色小刀,這是上次在京都時她曾使用過的銀刀,他是什麼意思?

「咦?」從沈思中回過神,發現四周湧出一群人將她團團圍住。

他們手上皆拿著相同款式的手槍,希艾是他們之中最高大的,槍口直指著她緩緩走出。

「真意外,竟然會在這裡遇見妳,夜小姐。」他刻意停頓了片刻,「喔,不,或許該稱呼妳『亞德里小姐』。」

這個人,是在病房與阿瑞夫吵架的那個男人?

那麼他也是ICPO囉?真是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握緊銀刀。

「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她回以一笑,證明她可不是被嚇大的,來人共有八位,她用眼角餘光觀察了一下環境。

「想借用妳的時間,問妳幾個問題。」

「如果我不方便呢?」她手上的銀刃舉得比之前更高,眼神流露出一絲警告。

希艾微微一驚,有些被她那雙眼懾住,以前從沒發現她身上竟會散發出冰雪般的氣魄,真不愧是雷‧亞德里的女兒!

一陣沈沈的腳步聲,由她身後踱來,里夜紗轉向走近的人影,這一瞥,她再也無法掩飾,訝然倒吸口氣,一張清秀俊美的臉龐進入她的視線,心,彷彿被人狠狠抽了一鞭。

阿瑞夫!

他依舊將一頭金髮束在腦後,臉上一片沈靜,兩人定定相對了三、四秒。

「逮捕夜‧亞德里小姐。」他在一陣沈默之後開口。

沒想到他居然要逮捕她?里夜紗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八人同時朝她大步逼近,幾乎沒留任何空隙,其中一人拿出手銬,她顫顫將那把銀刀放下,沒有抵抗,任他們抓起她的手銬上。

一瞬間她真的差點落淚了,這陣子她變得太過軟弱,他的一句話就能將她扯得粉碎,像有十條鞭子同時抽打在她心上,不,她是雷‧亞德里的女兒,不准哭,他們之間早就已經徹底結束了!

硬生生將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淚逼回,她頭一揚,展現出一種高傲的堅強。

「請問我犯了什麼罪?」

阿瑞夫深深看著她,許久,才啞著聲回答:「妳父親涉嫌毒品交易,請接受我們的偵訊。」

 

 

 


第十四章

 

每年只有在母親的忌日當天,他才會來到札幌。

在路上簡單包紮完傷口後,宇也踩著遍地黃葉朝別墅跑去,別墅外大門深鎖,他爬上圍牆,這個動作使他胸口痛得更厲害,他卻不顧疼痛翻入庭院,往中央的白色建築奔去。

他知道閣樓有母親的畫像,這是老莫以前告訴他的,但雷‧亞德里不准任何人進去閣樓,他一口氣跑上樓梯,直達頂樓後,一道鐵門橫亙在他面前。

為什麼里夜紗會有閣樓的鑰匙?在危急之際,她在意的不是自身安危,卻是急著將這把鑰匙交到他手中,她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想告訴他什麼?

深吸口氣,他拿出里夜紗給他的鑰匙,打開鎖,推門走入,閣樓比他想像得更大,裡面一片空蕩,沒有任何傢具,大門正對著中間一幅巨大畫像,是幅油畫,約有三尺高。

鑰匙從指縫滑落,掉到地板上,發出清脆響聲,他眼中的驚訝、錯愕,全在瞥見這幅畫像的第一眼凝愣住,怎麼回事?那是……!

「夜?」

畫像上是名少女,穿著一襲雪白洋裝,手裡捧著二十幾朵雛菊,靜靜坐在花園中,一頭垂腰長髮隨風飄逸,臉上的微笑美麗動人,時間,彷彿捕捉到她笑得最甜美的時候完美地靜止了,然而讓他吃驚的是,畫像中的臉竟和里夜紗一模一樣!

從他口中不自覺喚出的名字也讓他嚇了一跳,他從沒這樣叫過她,以前只聽過阿瑞夫如此喚她,沒想到此時這個名字竟自他嘴邊自然脫口而出。

為什麼他母親年輕的時候會長得這麼像里夜紗?宇也走近油畫,不,應該說為什麼里夜紗會這樣酷似他母親?簡直像極了她少女時代的翻版!

他陷入沈思,一時難以釐出頭緒,還在思索之際,感覺有人走上樓,他匆匆回過頭,看見氣喘吁吁的老莫將推開一半的鐵門完全打開,一踏進閣樓,他的目光亦落在淺井夫人的自畫像上。

雖然十幾年前就看過這幅畫,但事隔多年,再看到畫中神似里夜紗的女子時,老莫還是有些驚訝,真沒想到母女兩人會這麼相像呀。

「少爺。」他轉向宇也,再看看閣樓四周,發現里夜紗並未在場。

「她在路上被賀洛家的人劫走了。」

老莫如釋重負,看來里夜紗還沒告訴宇也實情,他暗自鬆口氣,不過他掩飾得很好,一臉吃驚地叫道:「被賀洛家挾持?哎呀,怎麼會這樣?」

宇也沒回答,等著老莫給他合理的解釋。

「少爺,現在您知道為什麼總裁不讓您知道淺井夫人的容貌了吧。」知道他一定會追問,老莫走到他身旁,與他一起看著畫,「他本想等您回波士頓後,再親口告訴你里夜紗小姐的身份。」

宇也抬起頭,凝視著畫布上那張美麗的笑臉。

「這一切都要從『影子繼承人』這個計畫說起。」拿下眼鏡,老莫掏出絲帕仔細擦拭著,「這個計畫是總裁的母親,也就是您的祖母,波莉絲女士制定的。那時淺井夫人剛生產完,亞氏企業面臨財務危機,後來雖然安然渡過,但波莉絲女士為了鞏固亞氏企業的力量,防止這類事情再度發生,深覺以後的領導人非得百分之百完美不可。」

聲音一頓,老莫瞥向宇也沈默的側臉。

「為了達到這個境界,亞企必須同時擁有兩位能力相當的繼承人,一位是向外界公開的亞氏企業繼承人,另一位就是影子繼承人。波莉絲女士希望結合兩個人的能力,一在明,一在暗,共同領導龐大的亞氏集團。」

這是實情,當初波莉絲鑑於自己栽培出來的雷天性過於軟弱,並不如自己當初期望得那樣稱職,所以在孫女出世之後就弄了一套這樣的計畫。

她希望孫女能被培育成影子繼承人,不具實體,卻能隱身於幕後操控大局,甚至在必要的時候還能完全代理領導者,而且既然名之為「影子」,許多不能搬上臺面解決的事情都能交給影子處理。

能構想出這種計畫,顯示波莉絲對亞企的狂熱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當年她生下一對雙胞胎,深恐兩個兒子爭權導致亞企分裂,所以將自己其中一個孩子送走丟棄,後來她覺得雷無法勝任,領導者還是有兩個人得好,竟突發異想制定了這個計畫──有兩個人時她要弄走一個,明明只有一個人時她卻偏偏要變出兩個。

她在十四年前,雷發生車禍的同一天晚上暴斃。

沈吟片刻,老莫將眼鏡重新戴上,藏在鏡片後方的雙眼不禁閃爍了一下。

「少爺,您的母親淺井夫人其實不只生下少爺您一個孩子。」

雙眉一揚,宇也當下已經猜到幾分。

「夫人生了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

他的雙拳倏地一緊,感覺心臟被人狠狠重搥了一下,手指不知不覺抬起,放在乾燥的畫布上。

沒錯,這是十幾、二十幾年前完成的作品,顏色已經定型,甚至有些斑剝,還沾滿不少灰塵,顯然已經很久沒被人動過,這不是最近幾年才畫的。

『我們的生日在同一天呀,是同年同月同日唷。』

那張隱隱帶淚的美麗笑臉,忽然在他腦海一閃而過,彷彿觸電似地,他將放在畫布上的指頭迅速拿開。

「里夜紗小姐其實也是淺井夫人的孩子,她是您的姊姊,你們是對雙胞胎。」

果然!閉上雙眼,他緊抿的唇角微微一個抽動。

所以她才會那麼像他母親,那麼崇拜雷‧亞德里,而且擁有出入這棟別墅的特權,因為她是他的姊姊!

原來她那時說了一半的話,是要告訴他:「宇也,我是你的姊姊啊!」

垂下頭,髮絲過長地披散在他蒼白的臉上。

為什麼?為什麼知道真相之後非但一點也不高興,反而覺得莫名的失落?他不希望里夜紗是他的姊姊嗎?她聰明、漂亮、善解人意、能力又強,有這種姊姊有什麼不好?

猛然抬起頭,他驚覺自己胸口竟有一絲悶痛,怎麼回事?是因為受傷的關係吧,他的肋骨還有部份斷裂呢。

「里夜紗小姐本名夜‧亞德里,她就是波莉絲女士計畫中的影子繼承人。」

那麼他就是對外公開,站在陽光底下的亞企繼承人?

聽到此處,宇也泛起一縷冷笑,雖然已經沒機會見到他那位異想天開的奶奶,但他實在很想跟她說句,真是去妳的!

 

 

 


第十五章

 

密閉無窗的房間只有六坪大小,中間擺著一張長桌,對面是希艾,從別人口中,里夜紗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坐在鐵椅上,修長雙腿交叉併攏著,美麗的黑色長髮撒在胸前,口袋內的照片已經被人搜出,擺在她與希艾兩人中間。

「亞德里小姐,妳對妳父親了解多少?」儘管急於挖掘出雷‧亞德里的背後黑幕,希艾還是不得不按部就班地發問,因為阿瑞夫站在房間角落,他總不能來硬的,對她拳打腳踢。

「他是亞氏聯合企業的總裁,波莉絲‧亞德里與門羅‧費尼的獨生子,名下有三十六家分公司、銀行十七間,擁有私人機場十一座、飛機十五架、船六艘……」她扳著手指一個接著一個數著。

當然,希艾想知道的不是這些,他從牛皮紙袋內抽出一疊資料。

「妳從五歲開始,雷‧亞德里便不斷讓妳學習各種課程,妳曾學過二十五種語言、體操、音樂、通訊、法律、哲學、歷史、藝術、經濟、心理學、軍事訓練、射擊等等。」他揚了揚那疊長達數十頁的報表,「這種教育方式未免多得過火,請妳告訴我,妳父親訓練妳的動機是什麼?」

那是亞氏企業的最高機密,為什麼他會有這些資料?難道ICPO已經注意亞企很久了?他們為什麼對亞企、對她父親這麼有興趣?

聳了聳肩,兩手平放在桌上,里夜紗輕描淡寫地回答:「我父親對我期望很高。」

這種答案有說跟沒說一樣,本來希艾就不奢望她會合作。

「就像一般家庭,父母會逼著孩子去學鋼琴、繪畫、心算一樣,你總不能因為這樣就把全部的父母都抓起來吧?」

聽見她回擊似的反駁,希艾臉色一沈,強忍住湧至喉頭的怒氣,朝桌子用力一拍,手上那疊資料頓時散落到整個桌面。

「但別人的父母可不會殺人、走私毒品、販賣槍械!」

她一愣,他在說什麼?

「我不管妳知不知道妳父親做過哪些非法勾當,現在我們要錄口供,妳得把一切有關雷‧亞德里的事據實以告!」

非法勾當?她著實愣住,原以為阿瑞夫逮捕她時,說她父親涉嫌毒品交易應該是個誤會,但,為什麼現在ICPO當真這樣指控她父親?

她父親殺人、走私毒品、販賣槍械?她忿忿起身,兩手重重拍向桌子。

「你胡說!」他們竟敢如此污衊她父親!

希艾一聽,滿腔的怒氣再也壓抑不住地爆發出來,他狠狠指著桌上文件朝她開吼:「我胡說?妳當妳父親是什麼?他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表面上做慈善,背後卻只會殺人,破壞和平!」

「我父親才不是這樣,他愛好和平,要我為正義公理奮鬥,我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他這個理想!」她想也沒想,立刻吼回去。

希艾瞪大雙眼,回想起至親所愛猝死時,屍首遍地的那一幕,他悲憤伸出雙手,猛然掐住她的脖子。

「妳才胡說!那個男人是魔鬼,不,魔鬼都沒他可怕!他殺了我雙親,連我懷孕的妻子也不放過,活生生將她腹內已經成形的嬰兒剖開,跺爛,撒在我家的地板上!他愛好和平?那地獄都可以是天堂了!」

里夜紗沒料到他會突然撲上來,那雙手死命掐著她,使她踉蹌倒退了兩、三步,阿瑞夫見狀連忙衝過來,將希艾強行架開。

好痛,她驚魂未定,痛苦咳著,全身抖索不止。

「希艾,你先離開一下,你失去冷靜了。」阿瑞夫高高站在她身前,不讓他再接近。

「我……」希艾扭開頭,雙眼很快地紅了,對,他得離開這裡,面對那個殺人惡魔的女兒,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做出什麼。

進入ICPO這麼多年,受過那麼多訓練,他應該忘卻私怨,但在最後一刻卻還是控制不了情緒,強大的恨意都在仇人之女的面前爆發。

看著他離去,里夜紗被他沈痛的背影震懾住。

「妳沒事吧?」

頭一抬,阿瑞夫擔憂的臉孔映入她眼簾。

這個她曾深愛過的男人啊,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狠下心結束兩人的關係,並將所有對他的感情全數收回,捨棄,但是當她再次看見他時,她的心卻還是那麼痛。

她是愛他的,可是她不能愛他,所以她只好強迫自己,逼自己斷情。

咬緊下唇,將他一把推開,目光轉向桌上四散的文件,心再度絞痛了一下,她用發抖的雙手把那疊資料拿起。

剛才希艾的舉動讓她深深感受到他是認真的,只要再一下下,他真的會掐死她,那雙悲愴的眼神並不像在說謊,他說她父親殺人、走私毒品、買賣槍械,心,彷彿要被人刺穿了。

之前賀洛家指控她父親勾結毒梟,暗中建立黑市帝國,她可以自信滿滿地嘲笑這些流言蟄語,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壞人,壞人說的話怎能相信,但現在竟連國際間代表人類公義的ICPO都這樣指控她父親,她那點信心崩潰了,不,是她的世界整個崩潰了!

雷‧亞德里是她唯一可以信賴的真實呀,如果連這點真實都破滅無存,她的信仰、她的價值、她的一切都將跟著毀滅。

「不!」盯著那一張張寫滿雷‧亞德里黑市交易的記錄,她感覺整個人、整顆心似乎正被掏空,碎成一片片。

手指一翻,突然看見箱根這個地名,她仔細讀下去,發現這份資料跟她之前看過的不一樣。

阿瑞夫見她身子抖個不停,差點撞倒一旁的桌椅,連忙扶住她,不過他不敢抱她太緊,只敢讓她輕輕靠著,畢竟他已經沒有緊緊擁抱她的資格。

當年他曾欺騙她,這個指控歷歷在目,使他不敢奢求能挽回這份感情,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讓她待在他身邊,就算要用逮捕她的名義,他也要留住她,保護她。

「這是我們在東京的冬木公館搜到的,是張磁碟片,藏在管家房裡,上面的資料才剛傳真過來。」

老莫?他居然掉換她從箱根取來的磁碟片!身子一軟,她險些暈厥過去。

「夜!」他連忙抓住她癱軟的雙臂。

「騙人、騙人!」她淚如泉湧,整張臉全沈浸於淚水之中。

然而鐵證如山,不相信都不行,緊緊抓住阿瑞夫,她淚如雨下,彷彿要把一生的眼淚都哭盡。

她的世界毀滅了,一直以為雷‧亞德里賜予的是陽光普照的白晝,現在卻由別人口中證實,那其實是片暗無天日的黑夜。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欺騙她?先是阿瑞夫,再來是她父親,真相一個個揭露而出,原以為與阿瑞夫決裂已是她所能承受的極限,現在卻有另一個更殘忍的事實將她撕裂。

從小到大雷‧亞德里所教、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應該說連她本身都不是真實的,包括她的存在,她的意志,她的信念!

「夜?」擔憂地又喚了一聲,阿瑞夫從沒看過她流露出如此悲戚,如此悽憤的眼神,好像突然間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父親還殺過誰?他是不是也殺了你父親?」驀然想起那天他和希艾兩人在病房內的爭吵,里夜紗自他懷裡掙起身,搖晃的腳步,跌跌撞撞了好幾步才有辦法扶著桌角站好。

「對,但那不是妳的錯。」阿瑞夫慢慢走近她。

里夜紗露出一絲苦笑,突然扯開身上的襯衫鈕扣,抽出暗藏在胸前的銀刀,由於之前藏在私密位置,搜身之人不敢過於仔細,以致遺漏了這項武器,她迅速往自己的心臟刺去。

「那就用我這條命來抵吧!」

「夜?」

雖然她下手又快又猛,但刀鋒尚未刺入她的胸口,阿瑞夫已先她一步撲向前,用力攫住她的手腕,讓那把利刃遠離她致命的心窩。

剛剛那一刺耗盡了她所有氣力,她心力交瘁,頭一仰,像隻跳開水面的魚兒,氣息奄奄地倒入他懷中。

雙頰熱淚泫然淌下,但現在眼淚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並不是因為悲傷而哭泣,淚,是毫無意識地自己流出,她的心已經死了。

「夜,妳傷害自己並不能改變妳父親。」拿走她手上的銀刀,阿瑞夫認真捧起她的臉,「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妳父親一個人而已,還有其他人會因為妳的存在而更美好。」

她根本聽不進去,目光淒迷地望著天花板。

「妳還是妳自己呀,不管妳父親為妳創造什麼樣的世界,妳永遠都是屬於自己的!妳是我所認識的夜,一個溫柔堅強的夜。」

她是什麼人已經不重要了,當初雷‧亞德里要她成為影子繼承人,沒想到她倒真完成了他的心願,徹徹底底成為一個更像影子的影子。

淡淡對他一笑,她的臉上出現一片平靜。

『我看見她死了!』

真蕾的聲音忽然從腦海翻湧而上,阿瑞夫整個人一凜。

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個不祥的預言?剛才她拿刀自裁時,他不是已經千鈞一髮將她從死神的手中搶救回來了嗎?為何在她恢復鎮靜之後,一股不安的預兆莫名劃過他心頭?

「阿瑞夫,」氣息雖然浮弱,但從她請求的口吻,看得出她已從神智狂亂中回到現實,「幫我倒杯水好嗎?」

他點點頭,擔心地在她微笑的臉上看了一圈才開門出去。

阿瑞夫走後,她目光一轉,望向桌上那張赫梅斯號的照片,她緩緩起身,像個即將奔赴沙場的戰士,機械式地把被阿瑞夫拋到角落的銀刀撿起,拿起照片,嘴角綻出一朵蒼涼的笑容。

「阿瑞夫,我們已經走在不同的命運上了。」

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因緣際會相交成一點,過了那一點之後,兩條直線將越離越遠。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想親眼證實那個被她相信了十多年的謊言會怎麼被截破,就算明知那是一個無法再度生還的戰場,她依然毅然走上,用生命做賭注。

 

 

 §

 

 

港口停泊了許多艘船隻,不遠處的燈塔像在宇宙中發光的恆星,照亮著附近粼粼的海面。

日本是個島國,船運發達,即使入夜,來來往往的船員還在忙著裝運,其中有艘全身漆黑,身形碩長但並非巨大的船停泊在燈塔右側,上面人影幢幢,船名用白色顏料書寫著「愛絲瑞雅」這個大字。

特勒斯與沙維坐在船艙中央的會議廳裡,原木的桌面上擺著許多地圖,以及船身各個角度的剖面圖,兩人聚精會神討論著細節。

「炸藥二十磅?」

「平均分散在赫梅斯號上應該夠,而且我們的目的只是要警告警告雷‧亞德里,又不是要把船弄沈。」

「你確定能在三十分鐘內潛入這些部份?」特勒斯指著地圖上劃著紅點的部位。

「我們時間不多,黑太郎那批人登上赫梅斯號大約二十分鐘,趁雷‧亞德里在舺板上迎接他時,我們從後側進入估計要七分鐘,再潛進各個部份裝置炸藥得要二十一分,所以我們只有兩分鐘撤退。」

特勒斯陷入沈思。

會議廳內燈火通明,大桌上擺著一瓶酒和兩個杯子,杯內已盛著三分之一的紅色液體,這是他們兄弟倆每次進行重大任務前的固定儀式,擬定好計畫後,兩人再一同舉杯,一飲而盡。

「怎樣?老哥,有點冒險是嗎?」沙維卻笑得躍躍欲試。

特勒斯知道弟弟喜歡冒險,越危險的事他就越感興趣。

「用我的圖只要十九分鐘。」清冷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邊,里夜紗一身雪白,打開門走到兩人對面。

在阿瑞夫離開後,她便從看守嚴密的屋子逃出,雖然門口有兩、三名ICPO守著,但以她精良的身手,不用兩三下即順利脫逃,之前他們能抓到她也是因為有阿瑞夫在的關係,所以她毫無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否則怎麼可能那麼輕易被逮到。

「怎麼現在夜小姐又有興趣了?」沙維噙著笑問,心裡不禁納悶,這女人是哪根筋不對了?

里夜紗沒理會他,直接轉向默不作聲的特勒斯:「什麼時候交易?」

那雙眼神正是他最想看見的東西,沒有當初盲目的自信,現在的她經過某種痛苦的洗鍊,在他眼中刺眼地發亮,像個全身披著戰甲的女神!

觀賞似地將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特勒斯拿起資料夾,用力推到她面前。

「我們今晚出發,可以如期抵達他們交易的地點。」

低頭一看,她在心中猛然打了個突,那是秋天的最後一天,在她母親的忌日,真巧。

「嘿,」沙維大方走到她身邊,一手摟住她的腰,「妳在妳未婚夫那邊不是很安全嗎?幹嘛來自投羅網?」

他在試探她。里夜紗沒閃躲,任他貼身摟著,臉一抬,兩人相距不到一公分。

「我和阿瑞夫‧迪恩已經毫無瓜葛,我是為自己而戰。」

沙維嘖嘖舌,放開她,走回特勒斯身邊。

「果然女人不可靠,翻臉比翻書還快。」儘管外表一副漫不經心,他卻一刻也沒放鬆地緊盯著她,顯然還是覺得她的動機很可疑,「不過妳為什麼要和我們聯手?雷‧亞德里不是妳的神嗎?」

她沒回答,目光逕逕轉向一旁的特勒斯,特勒斯明白她的沈默,端起一杯酒遞給她,彷彿早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歡迎妳加入,夜,我說過我們是同一種人,根本不需要去相信什麼,謊言有時比真實更動聽,妳太過相信一個人就會看不清真相。」

她接過水晶杯,輕輕搖晃著裡面的烈酒,杯內出現一個小小的漩渦。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嗎?還讓你大費周章引ICPO來見我?」

真不愧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對手!看著她將酒杯送到唇邊輕啜了一口,還給他,他的眼中出現喋血的興奮。

為了讓她看清雷‧亞德里的真面目,他的確費了不少苦心,早知她不會相信他的說詞,因為他代表黑暗,所以他讓站在光明那一方的ICPO來揭發雷‧亞德里。

「對人類而言謊言的確比較動聽,」里夜紗翩然走出會議室,臨走前,她冷冷回過頭,「所以你要小心!」

他所認識的她,或許也是個假象。

目送著那道雪白身影離去,沙維斜眼瞪著關起的大門,再低聲轉回來:「可以讓她加入嗎?萬一這是雷‧亞德里佈下的圈套?」

「不會的,」特勒斯拿起她飲過的酒杯,「她的內心在泣血。」

沙維端起另一個杯子,心中還是有些存疑,兩人的酒杯在空中輕靠,特勒斯意味深遠地喝下那杯烈酒。

「敬我們的正義女神,愛絲瑞雅。」

 

 

 


第十六章

 

雷‧亞德里與黑三郎的交易地點,定在靠近西太平洋帛琉群島附近的公海上,愛絲瑞雅號並未靠近,三人換乘小型潛水艇駛向赫梅斯號,上面還攜帶著經過防水處理的炸藥,共分為三份。

在航行途中三人已經分配好各自負責的位置,每次討論時,里夜紗總是沈默站在角落,表情自始至終皆是一片冰冷,不論沙維怎麼逗弄都不為所動。

特勒斯靜靜看在眼裡,沒多說,只有在進入潛水艇之前,他突然叫住她。

「喂,正義女神,」他丟給她一把手槍,「現在已經不在日本國土上,妳用槍不犯忌諱吧?」

在她疑愣之際,特勒斯已經迅速越過她,和她擦肩而過,聲音跟著飄遠:「記得活著回來。」

潛水艇來到預定範圍後,三人背上炸藥和潛水用具從潛艇下方游出來,里夜紗最後一個離開,她並未按照計畫從赫梅斯左側的進水匣潛進,反而游至水面,從海平面中冒出,靜靜打量眼前的大船。

『夜,妳做得不夠完美,這個動作要更流暢、更快,不要忘了,妳是要拯救這個世界的人,以後要對付世界上的敗類,必須比誰都強!』

她的眼中清楚倒映著赫梅斯,它的右側還停靠了一艘巨輪,兩船中間用步行板連接起來,兩方人馬互開香檳,在中間會面。

流言全然成真!雷‧亞德里與亞洲最大的毒梟握手,笑臉盈盈地將黑三郎迎接到赫梅斯上,他那高大修長的身影穿著一襲黑西裝,挺拔站在眾人之間。

那曾是她的天神,她的世界!一道悲憤欲絕的淚,混雜著濕鹹海水,自臉上劃了下來。

從小以來儘管雷‧亞德里從未對她流露過一絲父愛,有的只有威嚴的眼神與命令,但他一直都是她心目中最完美崇高的父親,她相信他、敬愛他,用一個女兒所能愛的最大極限至死追隨他,可是他卻背叛她!

潛入水面,里夜紗自左側進水匣進入赫梅斯,但她在上船時,抽出隨身攜帶的銀刀將肩上背袋割斷,笨重的炸藥撲通一聲沈入深海,她不想遵照賀洛家的計畫,因為她不可能真的跟他們聯手。

順利避開人群,來到船上最隱密的角落,這間寬敞的書房是雷‧亞德里在船上辦公的地方,里夜紗拿出幾天前才複製好的卡片刷開門進屋,裡面的陳設一點也沒變,灰黑色系,裡面有傳真、電腦,以及辦公室裡所有該具備的東西,還有一個小吧台。

她緩緩走入,空氣中彷彿帶有雷‧亞德里深沈的氣息,呼吸著裡面熟悉的味道,這樣還不夠真實嗎?在親眼目睹了雷‧亞德里和黑三郎見面的情景,她到底還想在這間屋子找尋什麼奇蹟?

隨手翻開抽屜,找到幾份雷‧亞德里打好的資料,上面都是開發毒品市場的構想,突然間她的雙手停下來,發現抽屜裡還有一個小夾層,撬開之後,意外看到的不是什麼機密文件,而是一個金製的小煙盒。

她好奇打開金蓋,裡面卻沒半隻煙,蓋子背面卻貼了一張護貝照片。

這是……?她疑惑看著照片裡的人,是她自己和雷‧亞德里的合照?

不,不對,照片中的雷‧亞德里有點不太一樣,哪裡不一樣她卻說不上來,照片中的他笑得太過溫柔,與她記憶中的父親不符,雷‧亞德里是嚴厲、果斷的,照片裡的他卻一脈斯文,而且照片裡的女子長得是很像自己,但她沒穿過那件衣服也沒梳過那種髮型,她和雷‧亞德里根本沒有合照過,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

滿腹疑問地將那只煙盒帶走,放入暗袋,船上突然傳來爆炸聲,船身產生一陣劇烈搖晃,她看了看錶,差不多該是特勒斯他們安裝的炸藥引爆了。

整艘船騷動四起,雷‧亞德里的手下全拿出槍戒備,磋商進行到一半的雷‧亞德里和黑三郎驚訝起身,黑三郎氣急敗壞指著雷‧亞德里怒叱:「該死,你竟走漏風聲!」

他身後那群保鏢作勢抽出槍,雷‧亞德里身後的人馬亦立即將槍口指向對方,雷‧亞德里比了個禁止的姿勢,他們才放下來。

在這個地方彼此火拼並沒有好處,這是雷‧亞德里冷靜的眼神透露出來的訊息,黑三郎怒氣沖沖往自己的船上衝去,身後保鏢匆忙跟上護駕,見此,雷‧亞德里從容喝下那杯琴酒,酒杯一放,他琥珀色的雙眼陰沈向旁掃去。

「搜,留活口!」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竟敢在他頭上動土。

船身受損並不嚴重,因為赫梅斯經過特別設計,擁有良好的防火牆、五具渦輪,連動力室都分成五個部份,可以連線控制。

抽出腰際手槍,雷‧亞德里打算親自上陣找出肇事者,走出窗艙的他,心裡早已猜到這次事故應該是賀洛家的手筆,因為對方只想做做樣子,畢竟蘭登家已經和他說好要彼此聯姻,賀洛家不至於做得過於明目張膽,只不過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將炸藥分配得如此均勻,除了中間的部份,其他兩邊的引爆點簡直完美滿分,他幾乎想要為這個策劃者喝采!

爆炸開始的時候,特勒斯和沙維已經從容撤退,兩人游到遠處海面,像在看表演般欣賞爆炸的火光竄起,海面下已經有手下前來接應。

看著這份傑作,沙維得意不已,但他不久便皺起眉頭轉向特勒斯:「她負責的部份沒引爆嘛,早知道她不可靠。」

特勒斯卻沒太大的反應,雙眼定定看著部份著火的赫梅斯,看著他的表情,沙維這才恍然大悟,驀地領悟到什麼。

「特勒斯,你早知道她會這麼做對不對?哼,原來只有我在一頭熱。」他狐疑望向陰沈不定的哥哥,「什麼時候你對女人這麼遷就啦?」

歪著頭,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該不會愛上她了吧?」

特勒斯回頭望向弟弟,翻了個白眼。

「我怎麼可能愛上那個女人。」白浪拍打著前方巨船,他靜靜望著船上紛亂的人影,「她是正義女神,右手拿著劍,左手拿著天平。」

溼透的髮絲在他前額掃動,陽光,透過他臉上的水珠隱隱發亮。

「但正義女神的眼睛是蒙蔽的,她不能用感官的雙眼來判別真相,得要用心。」繼續看著那艘大船,他的目光逐漸濃沈,「神話中的正義女神最後受不了人類腐化的心靈和罪惡,悲憤離開人間,回到天上,你猜……」

他瞇起雙眸。

「我們這位正義女神的下場會是怎樣?」

衝出雷‧亞德里的辦公室,里夜紗手裡握著槍匆匆閃躲追兵,他們之中有些人認出她,不敢開槍射她,她趁機甩開他們,在船上繞來繞去,最後跑到瞭望台上。

難得這裡沒有人,她撥開溼淋淋的秀髮,找尋可以脫身的出口,一個人影突然從左邊閃進來,她餘光瞥見,立即舉起槍旋身面向來者,兩人同時拿槍舉向對方,卻也在同一個瞬間認出對方是誰。

驚訝,同時掠過兩人睜大的雙眼,一陣海風吹動了雷‧亞德里高舉的袖口。

父女兩人持槍相對,里夜紗倒抽口氣,她曾認真想過該如何面對欺騙了她多年的父親,但她還沒找到答案,現在卻直接和他正面對上。

除了吃驚,她的臉上還出現一絲複雜糾葛的情愫,那隻持槍的右手保持原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竟沒有一個適切的位置可以擺放,連她望向雷‧亞德里的眼神都充滿矛盾,該指責?還是該原諒他?唯有她全身一貫散發出來的某種訊息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痛苦。

靜靜將槍瞄準她的雷‧亞德里,反應倒比她單純得多,先是驚訝,而後一縷得意的淺笑牽動了他的唇角,原來讓赫梅斯著火、破壞他上億元生意的人是她,一個他精心調教出來的影子繼承人,真不愧是他的愛將!

原先他不僅惱怒被人壞了大事,更不敢相信誰有這個本事和膽量敢在老虎嘴邊拔毛,現在發現肇事者原來是她,他反而輕鬆笑了出來,她果然沒辜負他辛苦栽培的苦心,變成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影子繼承人,只是她現在正拿槍指著他,嗯,這就有點不大愉快。

「為什麼?」里夜紗先開口,雖然字字清晰,聲音卻顫抖得不像她的,她有太多疑問、太多感觸想說,化成言語時卻只剩下三個字,彷彿她內心的痛苦都濃縮在這短短的三個字裡頭。

雷‧亞德里靜靜看著她,深沈的眼睛在陽光下,看起來像黑到沒有底限的黑色,他冷靜依然,不像她情緒激動,回答聲在沈默了三秒後穩穩送出。

「任何理由都沒用吧,事情就是如此。」

她腳步一個踉蹌,無法相信他竟然連辯解都沒有!

他不是可以隨意編派任何謊言嗎?為什麼現在卻這麼輕易就承認了?從小她被欺騙到大,為什麼他現在就是不騙她?任何一個藉口都行,就算再怎麼可笑,她都會相信的呀!

原來活在謊言之中會這麼輕鬆,她一直以為這十九年來自己過得比任何人辛苦,因為她得當世界的拯救者,現在才驚覺她活在他的理想國裡,活得太美好,太理想,也太容易。

手上的槍緩緩放下,不知不覺之中溫溼的淚水已經流落滿面,她以前最在乎的不外乎支持她父親的理想,懲奸除惡,當個救世主,現在卻赫然發現他才是破壞世界和平的罪魁禍首。

可笑,連她的存在都是她父親製造出來的幌子,她還要懲什麼奸,除什麼惡?

那把她曾天真以為可以用來消弭罪惡的槍就這樣被她扔下,從手心滑落到船板上,棄械,等於自己放棄生路,雷‧亞德里不記得自己曾這樣教過她,他一向要她戰鬥到最後一秒鐘,戰鬥到彈盡糧絕,現在她卻選擇自我毀滅?

定定看著她臉上那片哀戚,發現她簡直已經到了心死的地步,突然間他明白了,這種表情、這種神色,跟十三年前淺井優子發現他不是她真正的丈夫時所流露出來的神情一模一樣,母女倆人不只長相酷似,竟連個性都這樣悍烈若是,她們不可能在發現真相之後還願意追隨他、擁護他、聽從他。

「夜,妳為什麼不乖乖活在我為妳打造的世界裡就好?」他陰沈看著她,冷厲的眼神充滿強勢,他一向都是發號施令者,就連現在依然希望她能歸順。

里夜紗美目圓睜,那顆在善惡的天平上搖擺的心,劇烈地在她體內交戰著,她陷在良心與親情之中左右為難,為什麼父母總喜歡逼迫自己的孩子在最愛的東西和他們之間做選擇?

她痛苦看著他,內心一陣絞痛,最後她回答得深切痛沈:「我選擇活在真實裡。」

寧可被真實傷得體無完膚也不願投靠他,勇敢,真是勇敢!他縱聲狂笑,笑自己的愚蠢,她是淺井的女兒呀,當初竟愚昧地以為將她從小帶在身邊親自調教,就能讓她成為手中聽話的棋子。

呵,真是白費心機,一絲殺機驀然閃過雷‧亞德里的眼底,他握槍的手指陡然一緊。

「那很可惜,我就不能留妳了。」

咦?里夜紗睜大眼睛,看著他瞄準她最致命的胸口,扣下板機,發射,子彈凌厲飛過空氣,完美來到她身前。

沒有閃躲,她睜著驚訝的眸子看著他射殺她,也許在他拿槍瞄準她時她以為他會把槍放下,在子彈飛出之後,她還存有一絲希望他會故意打偏。

但,沒有,他既沒放下槍也沒有射偏,子彈不偏不倚從她胸口穿過,濺出一道長紅,黑色的髮絲往上高高甩開,飛揚在血腥四散的空氣中,她美麗的星眸愕愕看著眼前對她開槍的父親,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不是她父親嗎?給了她生命和一切的親人,為什麼可以這樣毫不遲疑地痛下殺手?她可是他的女兒啊!

驚愕的瞳眸,倒映著雷‧亞德里無動於衷的臉,一時間她懂了,自始至終她不過是犯罪的工具,他對她根本毫無半絲親情,這個體認比看見他買賣毒品更加撕碎她的心,原來這才是她父親看待她的真相。

他曾是她的主宰,她的天,當子彈穿過她的身體時,她終於對這份信念徹底絕望,那份從小對父親的摯愛已經在子彈貫穿的地方被徹底擊垮,一絲苦澀,與她嘴角滲出的鮮血一同滑落。

真相,宛如層層包覆的洋蔥,她將假象一層又一層剝去,但剝去這些之後就是最裡面的果肉了嗎?還是這只不過又是另一個需要被剝離的幻影?

一縷困惑覆上她顫抖的身體,夠了,她已經夠片體鱗傷了,還有什麼她所不知的虛偽表象嗎?

這個世界為何如此醜陋,充滿了謊言和欺騙!

看著自己雪白衣衫逐漸染紅,她的雙唇蠕動了一下想再多說什麼,但自胸口直竄腦門的劇痛窒息了所有動作,她往後一倒,從低矮的欄杆摔下海面。

白色浪花在她下墜後濺開,她發現自己在下沈,沒有聲音,沒有空氣,只有一片冰涼的海水包圍住她,一隻巨大無形的手抓住她的頭、她的腳、她的身體,不斷將她往海底拉去。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死,但也沒想過自己能倖存,她拿生命做賭注,現在她徹底敗北,依約拿出以生命作為代價的籌碼賠上,就這麼簡單,沒有人可以是永遠的贏家,只不過她賠的是命而已。

在意識消失之前,除了那股強烈吞噬她的劇痛之外,她還看見頭頂是片被陽光穿射,金光粼漓的海面,海水是金色的,像萬丈金門。

生命,原來可以結束在這麼燦爛刺眼的景象之中,死前她沒有想到任何人,連自己是誰都遺忘了。

平靜看著她墜落大海,雷‧亞德里的槍口還停留在剛才開槍的位置,他沒有任何感覺,因為他的感覺早在幼年時就已經喪失。

射殺他哥哥的女兒,射殺他的親姪女,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普通,她阻礙了他的道路,所以他將之除去,很簡單的道理,她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自然知道她若成為他的對手會有多麼可怕,要是現在不除掉這個潛在危險,他將後患無窮。

他不懂的是為什麼她不避開?以她矯健的身手要躲開那一槍輕而易舉,而且就槍法而論,她青出於藍還在他之上,為什麼不反擊?

就算她真把他當成親生父親看待,看見父親有意殺妳,妳還會乖乖待在原地等他開槍嗎?

放下白煙散去的槍管走到船緣,靜靜凝視身下那片蔚藍的海水,他突然想起什麼,咧出一抹笑。

「淺井,今年妳的忌日,我送妳一份大禮,讓妳親愛的寶貝女兒上天陪妳,我終於實現諾言,讓妳們母女倆重逢了,哈哈哈哈哈。」

 

 

 §

 

 

 

為什麼驀然一陣心悸?

正要從母親墓地起身的他,心臟突然狂跳了一下,他匆匆抬頭望向四周飄著細雪的樹林,除了落雪聲,一切都是靜止的。

今日一早天還沒亮,他便拿著百合來到母親墓前,直到現在天都快黑了才準備離開,那束往年會比他早送到母親墓前的百合今日並未出現。

當然,他已經從老莫口中,證實里夜紗就是那個每年都會來偷偷放花的人,她被賀洛家綁架,至今仍下落不明,今天當然不可能前來祭拜他的母親,不,是不可能前來祭拜「他們的」母親!

他已經馬不停蹄尋找她近一個月,音訊全無,還曾要求老莫通知遠在美國的雷‧亞德里派人協助尋找,畢竟她不只是雷‧亞德里最忠心、能力最強的部下,還是他的女兒、他的影子繼承人,對她的失蹤應該慎重其事吧?要不是他之前答應過她,要回美國與父親和解,他才不會在她失蹤的時候拋下她遠走他鄉。

老莫已經告訴他,等淺井夫人的忌日一過,雷‧亞德里便要他飛往波士頓,明天他就要離開日本,離開他母親的國度,前往美國會見從未謀面的父親,而她竟然不在身邊!

緩緩站起身,宇也打算返回別墅,一陣冷風颯然撲上他,使得他胸口又是一悸,這風吹得如此憂愁,彷彿某個悲傷的靈魂在跟世界告別,瑞雪下得更急,白茫茫的飛雪映在他眼底,忽然勾起他的回憶。

「夜。」他驀地脫口而出,由於不習慣叫她姊姊,反而叫她的名字叫得如此自然。

為什麼突然想起她?

不過,腦中浮現的不是成年後的她,而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墓地時的樣子,那時她穿著雪白和服,笑臉盈盈,長髮紛飛,一身白晰肌膚彷彿吹彈可破,這個美麗的模樣至今依然深深烙印在他腦中。

她是他的雪精靈,他的──等等,他在想什麼?此刻這種思念的心情倒像是──不,她是他的雙生姊姊、他的手足,他怎能……!

狼狽倒吸口氣,努力將這個莫名的念頭逐出腦海,然而在走回別墅的路上,四周飛揚的冰雪卻冷卻不了他雙頰上不自覺泛起的,淡淡飛紅。

 

 

 

《真實謊言》第一部 信任與背叛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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