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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琉璃》  第四話 忘川之水

 

(1)

 

白雪皚皚,將整座東山妝點成一片潔淨世界,遺世獨立的深山以樹海白露為伴,放眼望去盡是雪和山嵐,不染一絲塵世凡囂。

「唷荷,下雪了,下雪了。」我站在天井上歡呼,興奮得又叫又跳,「你們瞧,下雪了!」

中將和八皇女坐在內室下棋,畢竟他們是上流貴族出身,自然與野孩子般蹦蹦跳跳的我不同。

「想不到銀羽會這麼高興。」八皇女雙手捧著熱茶取暖。

「這是我第一次出來玩嘛!」我用力踩著地上積雪,長袴下擺已經被我弄得濕透,但我不顧腳下濕冷,繼續在庭院跑來跑去。

自從離開平安京,我幾乎玩了一整路,甚至抵達位於洛東的清水寺之後依然玩興不減,直到落音端著三碗熱騰騰的紅豆湯走過房廊,看到我在天井奔跑,她大驚失色。

「公主,妳在外面做什麼?」這才急急忙忙將我趕回了屋內,落音還將兩個大暖爐搬到我身旁,「全身濕成這樣,萬一感冒怎麼辦?」

唉呀,慘了,落音一嘮叨起來就會沒完沒了,我連忙乖乖坐好,覆上氅衣。

中將忍住笑,輕輕放下碗,幫我解圍:「落音,妳今天煮的紅豆湯特別好吃呢,有沒有什麼秘訣?」

我就知道中將是個好人!

「這個嘛,」落音果然眼神一亮,注意力馬上從我身上移開,「我用的是音羽之瀧的水煮的喔!怎麼樣?味道特別甘甜吧?聽說這種泉水還能消災去病哩。」

流經寺院下方的音羽之瀧,一年四季皆有清泉湧出,水質清澈,清水寺便是以此為名。

我低頭喝了口熱湯,果然香甜無比,連四肢都呼暖起來。

「咦?」一顆彩球突然從後堂走廊滾過去,我困惑望著那顆球不斷滾著,穿過我的視線。

寺裡有小孩子?

等了半天,卻不見任何孩子跑去拾撿,我好奇起身,走向那道長廊。

「公主,妳要做什麼?」

「我出去一下。」沒辦法,好奇是人類的天性,死神也不例外。我回過頭,朝正打算阻止我的落音俏皮一笑,「放心,我不會跑到外面去的。」

「公主,妳可別跑太遠!」落音大喊,「剛剛來了位不知名的大人物,大殿那兒全被圍起來了,千萬不能過去喔。」

「喔?宮內有人跟我們選同一天參拜?」八皇女的說話聲已被我遠遠拋在腦後。

沿著清水寺左側的奧院長廊,我一路追著那顆球跑過去,彩球被風吹著,不停向前滾動,我跟著它繞過兩、三道迴廊,好不容易在一道紙門後方,終於看見它停下來。

我趕緊跑上前撿起。

整顆彩球為緞面所製,光華無比,布上還繡著精緻山水花卉,好美的球!

抬頭四處張望,依然沒看見失主前來招領,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迷了路,戶外落雪已停,四周靜得出奇,竟無半點人聲。

這是哪裡?我推開紙門,裡面是供奉千手觀音的大殿,殿內依舊空無一人,穿過寂靜大殿,我手裡拿著彩球東張西望,忽然看見殿外有片露台。

部分殘雪堆積在台面上,露台外是片迷濛山野,居高臨下可眺望遠方的平安京市街,但讓我吃驚的不是這個絕佳視野,而是露台中央有名老尼迎風站立著。

年約五十多歲的她,身上披著紫色袈裟,一頭髮尾霜白的短髮隨風飛揚。雖然我不認識她,但我一眼即看出她和中將、八皇女他們一樣,鐵定是個貴族,因為她身上散發著名門氣勢,就連站立不動時都流露出一股高貴出眾的莊重儀態。

她垂閉著雙眼,手裡拿著一串水晶念珠喃喃自語:「

『人生輕似鵝毛,不如落地皆空。』

如果能就此洗淨我此生的罪孽,請為我指引前往極樂世界之道,讓我再見那個人一面!」

一道清湛無比的淚水劃下她憂愁的面龐,她突然爬上扶手,眼看就要跳下!

「老婆婆,等等!」我驚地丟下彩球,衝過去,從她身後一把抱住。

這年頭是怎樣?流行自殺嗎?

「妳、妳是誰?」她驚訝回過頭,「放開我,放開我!」

她拼命揮動雙手,手上的念珠從她指間滑落,掉下山谷。

我往露台上方望去,喔喔,我的天呀,下方斷崖起碼有十五公尺高,從這邊跳下去不死才怪!

「無禮之人!」她喝罵了一聲,撲過來,搶身到台前。

我連忙擋住她,和她扭打在一起,別看她年紀已有一把,力氣一點也不輸人。

她賣力掙扎著,對我又打又叫:「走開,讓我死,讓我死,我再也受不了了!」

為什麼人們總以為死亡一定能解決問題?

「相信我,比起妳現在的狀況,地獄絕對好不到哪去!」我被她一拳打中,痛得趕緊將臉轉開。

「妳又沒去過,哪會知道!」她睨了我一眼,低下頭。

唉呀,她居然咬我,我急忙抽回手臂,暗嘆口氣,我不只去過,還住過呢!

地府裡終年盤旋著無法瞑目的幽魂,陰森寒冷,暗無天日,且不時傳來魑魅魍魎及迷失亡魂的鳴叫,淒厲至極,我不覺得她會想去。

「妳為什麼那麼想死?」架住她的雙手,我努力將她拖下來。

「因為……」她卻硬生撞倒我,飛快朝斷崖奔去,「這是唯一能讓我從罪惡之中解脫的方法——」

她和我擦身而過,我身上的外褂被她瞬間揚起的冷風吹起。

時間彷彿在這短暫的幾秒鐘凝結,我轉身,伸手攬住她即將下墜的腰,用力一勾,將她拋回露台,她狼狽摔倒在台上,當下即昏厥過去。

正當我慶幸救援成功時,赫然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有一半飛出扶手,我整個人倒過來,頭髮全懸在半空。

第一次倒立,望著下方很深很深的崖底,我只有一種感覺。

我好想吐。

「銀羽!」中將的驚呼從不遠處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跟著響起。

我的腰驀地滑下扶手,整個人毫無遮擋地往下墜落!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在我還來不及想像摔成肉醬是什麼感覺之前,一雙有力的手臂抓住了我,中將白著一張臉,拼死將我拉上露台。

雙腳一碰到地面,我立刻嚇得虛脫跪下。

「銀羽,」中將喘著氣,用一種歷劫歸來的表情,朝我搖了搖頭,「妳還真是一刻都不能讓人放心啊!」

我的心跳得飛快,只要中將再晚個半步,我的身體就會躺在崖底,跟那些泥石你濃我濃,永遠在一起了。如果真是這樣,不知朔草會有什麼看法?

大概會哭笑不得吧。

「中將,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揉了揉後頸,唉唷,方才用力過猛,扭到脖子了啦。

「妳出去這麼久,我擔心妳是不是跑到大殿來玩,所以偷偷溜進來看看,想不到妳果然在這裡。」

原來這裡就是清水寺的大殿?

我轉向一旁昏迷的尼君,將老人家小心扶起。

「誰叫這位老婆婆一直想跳崖自殺呢,我怎麼勸她都不聽。」

中將從另一邊幫忙攙起她,無意間,一只淡紅色香囊從她胸口掉出,落到地上。

「咦?好香。」我撿起小香袋,一陣清冽芬芳的紅梅香味撲鼻而來。

中將一愣,從我手中接過香囊。

「難道……」他忽然臉色一變,驚訝望向懷中的老尼,「這位是秋台門院?」

我跟著愣住,眼睛倏然瞪大。

秋、秋台門院?那不是當今皇太后嗎?

 

 

 


(2)

 

「妳果然走到哪都能鬧出事,」持著筆,祭月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連出遊都能玩出問題。」

我的眉頭無力抽動了一下,唉,你以為我願意嗎?

在清水寺發現老尼君就是皇太后後,我和中將立即被侍衛帶回宮偵訊,檢非違使一致認為我們「意圖殺害皇太后」,翻來覆去,不斷追問我闖入大殿做什麼?

好吧,我承認侍衛衝上殿時,皇太后正好昏倒在我和中將手上,看起來的確很像「意圖殺害皇太后」那麼一回事,不論我怎麼為自己辯白,解釋得口乾舌燥,檢非違使還是不相信我們的說詞。

我和中將整整被砲轟了兩個時辰,最後還是八皇女出面,才把我們放出來,結束這場風波。

「真的是皇太后自己想不開嘛,我只是剛好路過救了她。」無奈地將頭垂到桌案上,好累,這句話我已經講過不下三十次了,「為什麼沒人相信?」

「因為不會有人膽敢這樣呈報上去。」祭月勾了勾唇角,擱下筆,「妳想,如果皇太后真的想自殺,豈不是暗示皇上孝德有虧?」

「但事實就是如此呀。」我無辜嘟著嘴,忽然看到祭月將桌上一疊書卷推過來。

等等,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東山很好玩吧?」他瞇起細細長長的眼眸,瞳底隱隱浮現出不懷好意的冷光,「想必妳已經沿路吃個過癮,玩個痛快,身心暢然地回來。」

為什麼我覺得頭皮有點發麻?

「妳還記得三天前跟我請假的時候,我說過什麼嗎?」

我用力眨了眨雙眼,咦?有嗎?

『這幾天陰陽寮已經有四個人避諱告假,妳要去玩可以,等他們回來再去,不然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好像……是有這麼說過。

「然後,妳是怎麼回答我的?」他漆黑的雙眼一閃一閃地,朝我更加逼近了些。

我艱難嚥下口水,被他盯得頭越垂越低。

『但我真的很想去嘛,拜託拜託,我不在時累積的任何工作,回來後我會加倍幫你做完的!』

啊呀,我恍然從塌塌米上跳起,頭立刻被三、四本書敲下去。

「看來妳已經有所覺悟。」鬆手放開書,祭月從容回到原位坐好,「這是清井大人修正過後的曆法,妳再校對一遍,我明天就要。」

「咦?」看著從頭頂滑落到我手上的書冊,我再望向窗外即將垂暮的天色,「可、可是現在已經快入夜……」

「所以妳動作得快一點,不是?」他拿出另一張紙,繼續低頭寫著,「幸運的話,妳在明天天亮之前就能回去了。」

這個鐵石心腸的傢伙,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人家剛被拷問完,全身都快虛脫了,正想回家好好休息的。

虧我還幫他買了土產。

哼,回去之後我要全部吃光光,一個也不留!

 

 

 

 

 ※

 

 

 

 

陰陽師最重要的工作之一,為預測天體運行及占卜朝廷儀式之吉日,兩者皆有賴正確的曆法,如果制訂的曆法和實際節氣出現誤差,或日月蝕的推斷有誤,勢必將嚴重威脅陰陽師的威望。

這也是為什麼每到年底,檢測曆法會成為陰陽寮的大事,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何現在是可憐的我窩在殿內,和這些冷冰冰的數字搏鬥?

「啊啊啊!」我發出疊聲慘叫,十指僵持在空中,「六天……多了六天?」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哀嚎,好不容易重新演算至第三遍,沒想到這次更慘,天數越差越多。

祭月站在內室的書齋裡,聽見我慘絕人寰的尖叫,他抱著一本書走出來,一手撐著桌子,低頭看著我寫過的驗算,修長的手指拿起筆,將中央一段圈起。

「這邊妳多算了一次。」

「咦?」我跟著低下頭,伸出手指頭吃力數著。

「我太高估妳了。」他離開桌子,慢條斯理地步回內室,「妳如果能在新年之前做完,我就該謝天謝地。」

我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可惡,他挑眉的樣子擺明就是在嘲笑我!

歪著頭,我看著他在書架前翻書,裡頭微弱的燭火將他的影子拉長,倒映在牆上。

奇怪,早在一個時辰前他不是已寫完曆注?

「祭月大人,你為什麼不回去?」如果我像他那樣,事情全都做完了,早巴不得衝回家啦,幹嘛三更半夜還留在冷清清的八方殿?

「不為什麼。」他放下書,停了兩、三秒,淡淡拿起另一本。

好吧,這傢伙的想法本來就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我也不想多費力氣追問他,因為現在我肚子好餓,之前我就覺得一天吃兩餐太少,真不知其他人怎麼受得了。

「清井大人的妹妹是內膳司的侍女。」見我反常的安靜,祭月將目光轉回書上,不動聲色地開口,「說不定她會拿剛做好的梅子糕出來,寄放在大炊寮裡。」

一聽到梅子糕三個字,我的眼神立即為之一亮。

「祭月大人,你特別請她做的嗎?」我開心合起雙掌。

梅子糕,酸酸甜甜的梅子糕耶!

「我只是說『說不定』。」他背對著我,將書放回書架。

我才管不了那麼多,歡天喜地的推開桌案,直奔大門,有東西可以吃,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梅子糕,梅子糕,梅子糕。」我快樂哼著歌跑出八方殿。

室外一片靜謐,只剩幾盞火燈孤獨在風中搖曳,來到迴廊路口,我停住腳步。

往大炊寮該直走還是右轉?我遲疑地朝筆直長廊探頭望去,看見一個小男孩站在不遠處。

這麼晚了,這孩子居然還沒睡?

我走近他,小男孩年約七歲,身上穿著雪白水干,胸前掛著一條紅色菊綴,頭上盤著兩綹長髮。

好可愛的孩子呀!不知是哪位公卿家的小公子?

他仰著頭,專心凝望著前方某處。

「你在看什麼?」我好奇在他身旁蹲下。

他轉回頭,朝我一笑,比向他剛才仰望的方向。

「姊姊,妳知道那邊是哪裡嗎?」

我搖了搖頭。

「是皇太后住的地方喔。」他笑著說。

唰!我的血壓立即下降了一半,白天我和中將可是被這位老人家害慘啦。

「呃,是、是嗎?」我勉強擠出一絲苦笑。

「我這兒有樣東西必須交給她,可惜時間太晚了。」他嘟著小嘴,低頭望向掌心的錦袋。

他大概是宮內負責傳遞信使之類的小侍從吧?也許是白日貪玩,忘了主子的交託,所以現在正懊惱著沒將差事做好。

「姊姊,妳幫幫我好嗎?」握住我的手,他將袋子放入我掌中,「這東西對皇太后很重要,但我進不了她的御殿,只好麻煩姊姊跑一趟。」

他的小手好冰,莫非他整夜一直站在這兒,癡癡望著皇太后的住所?

「謝謝姊姊,一切請多費心!」他笑著跑開來,邊跑邊回頭,對我開心揮手。

我愣愣舉起手回禮。

嗯?我剛才答應了什麼?把這件錦物送去給皇太后?

開什麼玩笑,都有人懷疑我要謀害皇太后啦,哪可能讓我再接近她半步!

「喂,你等一下!」我連忙起身,往前追趕。

唉呀,他動作可真快,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我無奈地在走廊盡頭停住,低頭看了手上的錦物一眼,那孩子為了這只小小的錦囊不惜在外面站了一夜,光這一點便讓我極其不忍,說不定這東西真的非常重要呢。

只是。

我無言垂下頭,他說他進不去皇太后的寢殿,難道我就進得去嗎?

 

 

 


 (3)

 

「皇太后殿下正在小憩中,無法接見。」女中板著臉,口氣說得強硬,明白表示出事情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看吧,我就知道。

一大清早,我即按照宮中禮數,規規矩矩地來到皇太后的御殿門口求見,結果亦如我所預期的那樣,女中想也沒想,直接一口回絕。

「呃,那至少請收下這只錦袋。」我硬著頭皮將東西遞上前,立刻遭來一記白眼。

「來路不明之物怎能隨便呈到殿下的尊前!」她挑眉大叫,不到半刻鐘就把我趕了出去。

皇太后外表深具威嚴,她的侍女更是一點也不差,我雙手拎著錦物,苦笑著走下皇太后的御殿。

傷腦筋,皇太后根本不會見我的,要還給那孩子嗎?可是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該怎麼還他?而且我很好奇裡面是什麼。

信件嗎?沒人會把信放在袋子裡吧!

它只有手掌般大小,摸起來鬆鬆軟軟的,袋口用條緋繩綁住,中央垂著兩串可愛的小流蘇。

我將它放在掌間把玩,一邊往釣殿門口走去,走到盡頭,走廊上忽然飄來一陣宛如仲夏百花怒放的濃香,我情不自禁地嗅著,被這陣香味吸引而停下腳步。

真香。

跟皇太后身上的紅梅清香不同,這味道帶著濃郁豔香,彷彿漫步在一片花海之中,隆冬之際聞到這樣的香味,還真讓人有置身酷夏花叢的錯覺。

我循著香味來到一間偏室,一名穿著十二單的年輕女子坐在和室內,一手高舉著扇子,輕輕在空氣中搧動。

她的身前放著一只香爐,隨著她的拂動,香味有如湧泉般泊泊散開。

貴族之間常以調香為樂,將薰香視為風雅之舉,甚至相互競賽,平日亦會在衣物間薰上香氣,或者在房間內焚香,增加生活雅趣。

落音就常把外褂和表著披在薰籠上,隔天穿上時便會有極香的味道,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現場表演,且其香味異常濃烈,竟讓我忍不住推開紙門走進去。

屋內女子含笑抬起頭,對於我的造訪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落落大方地朝我比了個手勢:「羽公主,請坐。」

「咦?妳認識我?」

「呵呵,宮內會作如此打扮的只有內大臣家的公主吧?」她指了指我的上衣。

她知道我是陰陽師?

「說的也是,哈哈哈。」我跟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合起雙掌讚嘆,「妳好厲害啊,能調出這麼好聞的味道。」

「哪裡。」她神情泰靜,繼續徐徐搧著。

「啊,對了,妳能不能教我?」我興奮地問。

「內大臣家即有名調香高手,羽公主何必捨近求遠?」

「喔?」我想了想,「妳是指內大臣夫人嗎?」

她搖動的手停住片刻,彷彿聽見什麼天大的趣事般,細碎笑了一聲:「聽說內大臣夫人從小就很好動,怎麼可能靜得下心來調香。」

不然還有誰?我歪著頭思索。

她改用另一隻手,從反方向搧過去。

「我還沒進宮之前,就已久仰右近衛中將大人的大名。他曾調出一種名為『昔流水』的香味,至今依然無人能出其左右。」

咦?我怎麼沒聽中將說過,也沒看他調過香。

「難怪他對味道特別敏感,一聞到紅梅香,便猜出那人是皇太后。」

中將已跟我解釋,紅梅香是皇太后自己調製而成的香味,很少有人能仿造出同樣的味道,到最後簡直變成她專屬的御用之香,他也只聞過一次。

在皇太后賜給女兒八皇女的繪扇上,淡淡薰染著清凝的冬日梅香。

「皇太后殿下對調香十分熱中,今日我便是受她傳喚而來。」女子細細說著。

「哇,妳要把這份薰香獻給皇太后嗎?」可惜跟皇太后的感覺不太搭調啊,「會不會太濃郁了一點?」

「放心,這付味兒就是這樣,一開始異常濃烈,但散過之後會變成很清淨的味道。」杏眼往上一抬,她望向我,「所以我才先在這個外室點著,等味道順了再端進去。」

停頓須臾,她清湛的雙眸忽然閃過一絲深意。

「而且一開始如果味道不夠濃重,怎會吸引人注意?」

咦?我赫然發現她有雙相當奇異的眼睛。

明明是黑色的瞳仁,看起來卻像對玻璃珠子,美,卻也冷,彷彿一池深不可測的寒冰潭,清透安靜,一眼便能看進人的心裡。

雖然她長得十分清秀,但或許是太過清秀的關係,乍看之下並不覺得她美,反而有種跟人格格不入的距離感。

我愣愣看著她,她手上的扇子徐徐在空氣中搧著,一次又一次。

這味道……好香,隨著她來來回回的煽動,我的眼皮也越來越沈重,宛如置身午後夏日,暖風一陣又一陣地吹著,滿池荷花皆慵懶闔起蓮瓣,耳邊盡是不絕的蟬鳴,如此暖陽徐風,讓人好想好想睡覺喔。

「瞳尚侍!」

一聲叫喚從門外傳來,讓我驀然驚醒,我連忙直起後背。

唉呀,剛剛我居然差點睡著,真是太失禮了!

「皇太后殿下正等著呢。」侍女從門口探進頭。

「我馬上來。」她收起扇子,圍上一條白布,將香爐捧著起身。

「妳叫瞳尚侍?」我連忙跟著站起。

她朝我一笑,點了點頭。

「羽公主,妳知道真正的調香能做到什麼程度嗎?」離去之際,瞳尚侍忽然在門口停下,定定望著我。

她流轉的眼波瞬間散發出一縷妖魅之色。

「小心,它還能奪魂!」

 

 

 


 (4)

 

瞳尚侍,本名不詳,只因她有雙特別的美目,所以大家習慣這麼稱呼她。

「瞳尚侍來自攝津?」跟祭月同鄉呢,真巧。我夾起一塊燒豆腐,放入碗中,「中將,你見過她本人嗎?」

今晚下了大雪。

祭月讓陰陽寮的大夥兒早早散了班回家,所以現在我才能開心地坐在自己的別館,吃著熱呼呼的壽喜燒。

「遠遠看過幾次,她和其他尚侍娘娘不太一樣。」中將已在宮中吃過,純粹過來陪我用膳。

「她很安靜,不太和人交談,連走路時都跟別人保持著距離。」他幫我將一把白菜放入鍋中,再灑上大蔥,「對一個入宮當尚侍的人而言,她的行徑頗讓人費解。」

後宮是權勢的戰場,個個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爭權奪寵,送往迎來,相較之下,瞳尚侍對宮中人事卻出奇的平淡。

「也許是她生性無欲無求呀!」好燙口,我嘟著嘴吹氣。

「不。」望著鍋中滾滾冒著白煙的醬汁,中將若有所思,「我覺得她另有所圖,她的眼神給我這種感覺。」

半截積雪忽然從屋簷一角滑落,掉至台階上,發出一聲重響,嚇了我一大跳。

「她進宮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目的,而且她的目的絕不是皇上,絕不在後宮!」說到後來,中將的臉色已有些凝重,負責宮中警衛的他,對於任何可疑形跡向來不敢輕忽大意。

「瞳尚侍什麼時候進宮的?」既然中將已經察覺到不尋常,以大內安全為要,必定會進行調查。

不可否認,我也覺得瞳尚侍異於常人。

她身上散發出一種孤芳自賞的氣息,一靠近她便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尤其是那雙女妖似的雙眼,清靈水亮,彷彿能將人心一覽無遺。

「半個多月前。由於她調製的薰香在公卿間頗負盛名,名聲一下傳開來,皇上知道皇太后非常喜歡調香,便召她進宮,過沒多久即讓她以尚侍的身份入內。」

說到調香,我忽然想起要拜託中將的事。

「中將,聽說你是調香高手。」我興奮繞過爐火,跑到他身邊。

「我想學!」我一把拉住他的袖角,「今晚教我好不好?」

「怎麼這麼突然?」他一愣,吃驚放下正要投入鍋中的粉絲。

我興沖沖拉起中將,不斷跟他說瞳尚侍的薰香有多麼好聞。見我說得如此興高彩烈,他不忍拂了我的興致,立刻喚人將食盤收了,備上調香工具。

中將將炭團燒得發紅,放入香爐的灰皿中,再蓋上一片薄薄的雲母板。

我記得瞳尚侍薰香時,上面還放了一些粉末,果不其然,中將打開一旁裝著各色粉末的陶罐,開始解釋:「這些香粉是由各種香木碾碎後,混合梅肉、蜂蜜、麝香製成。一般說來薰香的味道分為五種,辛、甘、酸、鹹、苦。」

原來香味跟食物一樣,也有五味之別呀。

「至於調香之優劣,則取決於各人挑選的功力,它會反映出一個人的內心和性情,所以並不是隨便選擇幾種放到香爐裡便能散發出好的味道喔,我示範一次給妳看。」他的目光從陶罐中一一瀏覽而過,似乎在思索著要調製哪種調性。

「啊,我要聞『昔流水』!」能讓世人如此盛讚的香味,一定是香得不得了吧?

中將整個人一震,錯愕抬起頭。

「怎麼了?」我仰起殷切的小臉,「不可以嗎?」

「呃,不,」他匆匆回過神,「只是很久沒調了。」

深吸口氣,他拿起罐子旁的小杓子,一匙一匙,將四、五種香粉舀起,並小心翼翼地權衡著各個比例。雖然中將做任何事都很認真,但調香中的他神態更為慎重,彷彿調製的是虔誠的回憶。

不一會兒,透過爐中的熱火,一股輕快的香味漸漸飄散出來。

好純真的味道!我不自覺地露出會心一笑,似乎能看到孩童在原野之上玩耍,他們將花朵編織成花環,將樹葉折成小舟,歡樂之聲不絕盈耳。

然而當香味逐漸進入後段,一絲連綿無盡的苦味開始翻湧而上,有如春日將盡,所有美好皆化為塵土,往遠方滔滔逝去。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中將緬懷過往之作!

小時候,他和東宮,還有念子公主,曾經渡過多麼無憂無慮的童年,奈何時光流轉,聚散無常,念子公主的驟逝,他的淚,東宮的悲,皆在裊裊餘香之中劃上無限哀婉的句點。

昔流水──昔日之美,已如流水東逝,只剩午夜夢迴,依稀還殘留著片段的溫暖。

「喜歡嗎?」中將優雅搧動著扇子,望向我。

「很喜歡。」我用力點頭,充滿感動。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沒人能調出比這個更棒的香味了,因為只有像中將這麼真誠的人,才能將這份情感表現得如此細膩動人!

「哇,好香,這是昔流水嘛!」落音推開紙門,一進屋便發出讚嘆,「中將大人好久沒調香了。」

她來到我身旁坐下。

「今晚大人真有雅興。」

中將放下扇子,嘴角微微一揚,寵溺地看著我翻動薰料。

「唉呀,都這麼好聞,該選哪幾種呢?」我不斷拿起陶罐,一罐罐湊近鼻子聞著。

「咦?公主,妳不是已經調好香,還放在袋子裡準備送人了?」落音雙手捧著那個白色的小錦袋,遞給我。

我驚訝接過,發現袋口居然是敞開的。

「落音,妳把它拆開啦?」

裡面竟是非常漂亮的藍色香粉,宛如貝殼沙般,光看到顏色便覺得美極了。

「我?」落音搖搖頭,「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呀!我剛才經過臥房時,見您放在桌上,怕被人粗心弄倒,才拿過來問問,看您要不要拿條繩結綁上?」

可是我從未將錦袋打開過啊,難道是其他侍女整理房間時,好奇打開來看,卻又忘記將它綁好?

不管怎麼樣,既然都已經打開了,且已得知裡面放的是薰香之物……啊,我靈機一動,皇太后不是喜歡調香嗎?

之前她曾送給女兒染有紅梅清香的繪扇,我何不如法炮製,將紙扇薰上錦物內的香粉,然後拜託八皇女以其名義送去給皇太后呢!

 

 

 


(5)

 

「祭月大人去清涼殿?」

真不湊巧。

捧著一只木盒,我有些失望,殿內只有清井大人和土御門大人,今天崛川和伊藤兩位大人又請避穢假了,天氣越冷,殿上亦越冷清。

「是啊,一早就去了呢,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土御門大人搬來暖爐,朝我招了招手,「羽公主,外面那麼冷,妳不進來嗎?」

我望了懷中的木盒一眼,眉頭微微一皺,猶豫著要不要進屋等,但我好想早點拿給他喔。

「去吧。」清井大人放下書,目光了然於心地一閃,帶著一抹若隱笑意,「他會很高興的。」

咦?清井大人說的莫名其妙,卻讓我無端紅了臉,我趕緊假裝沒聽見,一溜煙跑下八方殿,朝御所內裡走去。

沿路碎步奔跑,我並不覺得寒冷,來到皇上的清涼殿外,發現祭月已經從殿內出來,他站在走廊一角,駐足不動。風,揚起他的深黑大袖,有如一雙黑色羽翼在他身後飛動。

我歡天喜地的跑近,正要出聲喊他,忽然發現他一臉凝重,目不轉睛地望著不遠處,我一愣,嚥下叫喊,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後宮女房排成兩列,個個展開大大的扇子置於胸前,魚貫而緩慢地經過清涼殿,往紫宸殿走去。

走在前頭的是中宮,再來是女御和尚侍們,她們身上層層的十二單衣拖曳在地板上,一個接著一個,構成壯觀昡目的畫面,將雪白的冬季點綴得繽紛美麗。

問題是祭月在看誰?我從沒見他對任何女人多看過一眼。

「那是瞳尚侍。」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在看見隊伍最後一人時,他那對漂亮的雙眼銳利瞇起,我終於明白他在看誰。

瞳尚侍走在最後,她穿著一襲茗黃唐衣和火鶴紅的表著,照理來說應該是非常顯眼的,但她強烈散發出一種冰清冷傲的氣質,相形之下,再怎麼光彩奪目的衣飾也盡皆失色。

「妳認識她?」祭月倏地放下環胸的雙手,轉向我。

「不算認識。」我想了一下,「不過她調的薰香很好聞。」

「妳別和她走得太近!」祭月忽然丟下這句話,掉頭,走出清涼殿的房廊。

「為什麼?」我困惑眨了眨雙眼,連忙跟上去。

「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祭月臉色一沈,在階梯處停下,「而且她隱藏得很好,似乎另有所圖。」

我驀然想起昨晚和中將的對話。

「你覺得她不是普通人?」瞳尚侍會進宮,難不成真有什麼企圖?

  祭月沈思了一會兒,抬起頭,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輕描淡寫地將話題轉開:「妳來這裡做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我頓時想到專程過來找他的目的。

「喏,送你!」我笑顏逐開,將手中木盒高高遞上前。

「這是什麼?」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接過去。

我微笑不語,雙手作了一個打開的動作,他半信半疑地打開盒蓋,裡頭是個小香包,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香包上有我調了一個晚上才薰上的香味。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蓋子才一打開,一股亂七八糟的香味立刻衝出來,祭月火速蓋上木盒,嗆得直咳嗽。

他咳得很厲害,一手摀住嘴,一手在空中拼命揮舞,想讓這股可怕的味道盡快散開。

「唉呀,我放在窗邊一整夜,以為這樣味道會淡一點的,沒想到還是這麼濃呀!」我連忙摀住鼻子,拿起袖子幫忙。

「妳、妳到底在裡面放了什麼?」祭月好不容易止住咳,心有餘悸地望向我。

「香包呀,喔,我想想,昨晚大概薰過二十幾種香粉吧。」

「……。」他的表情明顯停格了幾秒。

然後,他長嘆口氣。

「一般人薰香不會超過六種。」

「咦?你也懂調香?」我驚訝看著他。

「那是常識。」

我嘟起小嘴。

「因為每一種都很香嘛,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無法決定要用哪幾種,所以乾脆全薰了,想不到味道會變成這樣。」

我繼續搧著袖子,那味道唯一的優點卻是久久不散。

「你的生辰之日快到了,人家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喔?」他迷人的嘴角微微一揚,「我怎麼覺得妳是想謀殺我?」

「你不要就算了!」我鼓起雙頰,伸手將盒子拿回來,「我去送清井大人。」

「不行。」他動作更快,一把抽回我手中的木盒,轉身走下階梯,「妳會害他生病。」

穿上足靴,他直直走過庭院殘雪。

清井大人騙我,他根本沒有很高興嘛!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不放心地朝他大喊:「祭月大人,你不能拿去丟掉喔!」

 

 

 

 

 ※

 

 

 

 

下午又飄起了大雪。

祭月要清井大人教我怎麼預測日月蝕,我聽得昏昏欲睡,正當清井大人起身去齋內取書時,八方殿突然來了意外的訪客。

皇太后的敕任女官,千位局,領著四名侍女,浩浩蕩蕩來到殿上。

一來,千位局是皇太后身邊地位最高的女官,很少需要她親自出馬,拋頭露面;二來,皇太后身居深宮,已經很久沒派人直接到陰陽寮來了,這個破天荒的創舉立刻引起眾人側目。

一在殿內坐定,千位局馬上點名來意,說皇太后有意召見。我隱約察覺,八成跟我獻上的薰扇有關,而且從千位局鐵青的臉色看來,事情應該是鬧得不小。

幸好現在祭月不在,不然他要是知道我自作主張把扇子送給皇太后,一定又會罵我的。

「羽公主,請。」

我硬著頭皮,被她們半強迫地請出了八方殿,往內裡走去。

一路上飛雪不斷,呼呼風聲讓人心頭發寒,千位局年紀已經很大,走路卻很快。

我快步跟上她,忐忑不安地問:「那個,請問皇太后殿下為什麼要見我?」

千位局冷冷瞪我一眼。

「公主,妳知不知道妳闖了什麼禍?」

這位女官的氣勢好嚇人,我縮起脖子,暗暗嚥了口口水。

「皇太后殿下收到妳的扇子後,激動得昏厥過去,醒來後居然淚水直流啊!」

我一愣。

皇太后……哭了?

 

 

 

 

 ※

 

 

 

 

繞過承香殿後右轉,即見一座巍峨的御殿矗立眼前。

這是皇太后居住的麗景殿,上次在這裡碰了釘子,今日總算能進殿拜見尊顏,我卻一點也不興奮,反而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

走入御殿正門之後,我偷偷瞄向四周,跟御所其他大殿相仿,殿內地板皆以名貴原木鋪設而成,薄薄的障子上灑著金箔。

(註:障子為分割房間的屏障,以薄紙製成。)

唯一不同之處在於麗景殿一片死寂,無人膽敢高聲說話,連走路都特別輕緩,深恐踏得過重而引起不雅的回音,跟其他後宮嬪妃洋溢著聒噪笑聲的住所相比,麗景殿宛如蕭索的嚴冬。

千位局領著我來到內室。

「銀羽!」一踏進門,立即聽見有人叫住我。

是八皇女,我低著頭在她身旁坐下,往內側御簾行了個禮。

昨晚我麻煩八皇女以她的名義送來扇子,大概是皇太后追問薰香的來源,八皇女答不出來,不得已之下只好說出實情。

「皇太后殿下,內大臣家的公主來了。」千位局伏身稟報。

御簾內的人影微微一動。

「撫乃,妳先下去。」

「為什麼?」八皇女吃驚叫著,嘟起嘴,「我也要留下來。」

「下去!」加重的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嚴峻,讓八皇女噤了聲。

雖然八皇女從小備受疼溺,但身在皇室,她更知君臣分際凌駕於血緣之上。

她擔心瞅了我一眼,退出時還頻頻回過頭。

八皇女一離開,內室又少了一個人,變得更加死寂。無聲之中,裡頭人影朝千位局頷了頷首,千位局立刻起身將御簾下半部捲起,望向我。

這是要我進去的意思嗎?

我起身繞過御簾,千位局又將簾子放下,御簾內立著三面几帳,大部分的光線都被隔絕在外,使得簾幕後方相當昏暗。

皇太后依然沒出聲,扇柄朝旁輕輕一點,這下連千位局都退出去了。

怎麼回事?不過為了一份薰香,為什麼要這麼鄭重其事地把所有的人全支開?

我正襟危坐,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一隻冰涼的手赫然抓住我。

「那件事……妳知道多少?」皇太后逼近了我,聲音蓄意壓得低沈,卻充滿激動,「是從哪得知?什麼時候知道的?」

好冰冷的手!我一臉錯愕,不知該怎麼回話,因為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呀。

皇太后卻沒等我回答,突然搖了搖頭。

「不,妳先告訴我,」她顫抖的手抓得更緊,不顧我手腕生疼,「妳怎麼可能會有青海波?」

青海波?是那份水藍色薰香的名字?

「他都死去這麼多年了,」皇太后熱淚盈框,再也無法強制鎮定地痛哭失聲,「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還有人調得出這個味道!」

皇太后的淚一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不敢相信,這哪像傳說中出身於驕傲的六條家的皇太后?

此刻在我面前的,明明只是個悲痛欲絕的老人!

「皇太后。」我連忙向前一步,扶住她發顫的肩頭,一五一十,將那天在渡廊上遇見小侍童的經過告訴她。

皇太后聽得淚眼圓睜,困惑放開我的手。

「居然有這種事?」她喃喃不解。

過了片刻她擦乾淚,似乎在考慮著該不該說。

「羽公主,」最後皇太后拿定主意,莊嚴正色地望向我,「接下來我所說之事,切記不可洩漏!」

我用力點點頭,心裡有些矛盾。

人家都說宮廷是世間最黑暗的地方,也是人心最險惡之地,對於宮闈隱諱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惹禍上身,但我的好奇心又特別旺盛,實在很難抗拒真相的誘惑。

「二十七年前,宮內曾發現一起毒殺事件。」皇太后唰一聲打開扇子,掩住嘴,「險遭殺害的……就是當今皇上!」

我睜大眼睛,喔喔,皇太后才剛開場就如此震撼,後面豈不是更恐怖!

「那時候皇上才十歲。會發生這樣的事,要從先皇的子嗣說起。」她頓了頓,神情逐漸有些複雜,「當時除了我生的大皇子之外,還有一位小皇子,淳陽親王。他的母親是位更衣,叫荻,生下他不久就死了。」

在低啞的聲音中,皇太后開始娓娓道出前塵往事。

荻更衣死後,小皇子無依無靠,她見小皇子可憐,將他接過來撫育。

照理說淳陽親王算是情敵的兒子,她應該十分厭惡他才對,但荻更衣都死了,人對死者總是比較寬容,再加上小皇子從小乖巧靈敏,惹人憐愛,對她更是充滿孺慕之情,甚至比她親生的大皇子更依戀她。

漸漸地,她打從心底疼愛這個孩子,兩人幾與一般母子無異──如果……不是後來被捲入大臣間的權力鬥爭的話。

「那時的右大臣近衛家和我的母家左大臣勢同水火,為了爭奪太政大臣之位鬧得不可開交。」皇太后嘆了口氣。

右大臣把腦筋動到小皇子身上,意圖將他十二歲的女兒嫁給淳陽親王,這樣一來他便能以小皇子岳父的身份,和六條家對抗。

「淳陽親王當時才七歲,連元服都還沒舉行呢!」皇太后回想起來不免還有些氣憤。

(註:元服,男子十五歲行戴冠禮的儀式,表示成年。)

右大臣既然成為淳陽親王的保護人,當然希望自己支持的皇子能被立為東宮,唯一的阻礙即是已任東宮的大皇子,於是他勾結朝中大臣,展開一場奪嫡的毒殺計畫。

大皇子因此病倒。

皇太后在宮內憂心著兒子的病情,還得分神應付宮外企圖奪宮的大臣,各自擁護不同皇子的兩方人馬在外更是劍拔孥張,使得朝中內外瀰漫著一股腥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情勢,一觸即發!

「每每想起當時的情景,我的雙手都還會害怕得顫抖。」皇太后呼吸急促,緊緊握住扇子,「右大臣膽敢如此大逆不道,都是因為仗勢著先皇有兩位皇子的關係。」

說到這兒,她嘶啞的聲音轉為痛苦。

「所以我……我命令側近松露,將淳陽親王帶至宮外……殺害!」

我倒抽口氣,皇太后命人殺了自己撫育長大的淳陽親王?

室內明明已拉上紙門,關起格子窗,卻依然讓人感到惡寒風緊。

人間的冬天,真的好冷好冷。

「我不認為我做錯了。」皇太后搖了搖頭。

「他是動亂的根源,只要他還活著,就會再出現像右大臣那樣的人。為了東宮的安全,為了朝廷的安定,就算他是我親生的孩子,我也會這麼做!」因為她不僅是個母親,更是一國之母,必須以國家社稷為重!

摀住臉,她激動哭了起來。

「可是我一想到現在皇上的清平之治,背後是犧牲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換來的,我就無法原諒自己!」

她哭得很慘,很慘,我突然同情起這個表面上位高權重的女人,連哭,都只能在摒退左右之後才能痛快地發洩出來。

「我好痛苦……這份罪孽一直壓在我的心口,沒有一天減輕過!我永遠記得那孩子被松露帶走的那一天,他笑著跟我揮手,說他隔日要唱《催馬樂》給我聽,然而他這一去卻再也無法回來……」

頭一抬,她的臉上帶著些許悲憤。

「在清水寺的時候,妳為什麼要救我?當時如果我從台上一躍而下,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難怪皇太后會想自殺,我嘆了口氣,將膝蓋往前移動半步,雙手輕輕拍撫著她的背,柔聲:「不,如果您那時當真跳下去,只怕會更痛苦的。」

「為什麼?」她哽咽地問,並未斥責我逾禮的舉動。

「您會在三途之河迷失自己,無法超生。」

她突然睜大眼睛,冷冰的手再度攫住我。

「對了,妳是陰陽師是吧?妳知道地獄裡有種能讓人消除記憶的忘川之水嗎?」

我一愣,思索著,點了點頭:「有是有。」

「聽說喝了忘川之水之後,就能忘記一切。」皇太后鬆開手,頹然坐回原地,「我好想喝,我真的好想喝!只有忘掉過去,我才有勇氣活下去,不然活著太苦,太苦了呀。」

皇太后搖著頭,不斷重複最後一句話,我看著她,覺得她好蒼老,好可憐,但我又不可能真的去弄忘川之水給她。

忘川之水是給已經渡過三途之河,預備前往下一個輪迴之人喝的,好讓他忘掉前世,卸下過去的負擔,在來世重新開始。

而不是為了讓人忘記痛苦。

「皇太后殿下,您告訴我這些事,莫非我送的薰香跟淳陽親王有關?」她想喝忘川之水,我幫不上忙,只好盡力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一直沈浸在過去的回憶中,所以才會這麼痛苦,如果我能讓她多關心點現在發生的事,雖然無法減輕她心裡的罪孽,但或許能讓她的精神振作一些。

「這個我也想不通。」皇太后從懷中掏出漆盒,打開掀蓋,裡頭便是我用小侍童給的藍色調香薰過的扇子。

一股海洋之風的濕潤香味隨之在我們四周散開來,空氣中頓時盈滿海濤和白浪的海潮之香。

「我年輕的時候即樂好調香之道。」皇太后懷念地拿起扇子,小心捧在手心,深怕摔壞了這份香味,「淳陽親王從小跟著我耳濡目染,也能調得一手好香,這個青海波就是他的代表之作。」

好聰穎的小皇子!人家小小年紀就能調出如此別具深度的味道,反觀我調的薰香簡直慘不淬聞,真叫人慚愧。

不過既然淳陽親王二十七年前就死了,為什麼還會出現青海波?

「皇太后請寬心,」我輕快起身,拉起御簾,「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那位小侍童的,只要問清楚他的主人是誰,就能知道青海波來自何處。」

我深信那位小侍童的主上,其身世必然跟淳陽親王脫離不了關係!

「啊,妳……」吃驚看著我走出御簾,皇太后愣了幾秒,佈滿皺紋的臉緩緩泛起一抹笑意。

「皇上即位後,大家都深怕受到牽連,對當年淳陽親王失蹤之事避之唯恐不及,沒人膽敢淌進這灘渾水。」皇太后坐在御簾之後,持著扇,發出一聲感嘆的輕笑,「妳真如撫乃所說,是個特別的孩子呀。」

走出昏暗的麗景殿,雪的反光讓我一時無法適應,我瞇起雙眼,伸手放在眼前擋了擋。

「羽公主。」一聲清冷的叫喚讓我回過頭,赫然看見瞳尚侍安靜站在廊下。

我有些意外會在這裡碰見她,雖然祭月曾經警告我,要我離瞳尚侍遠一點,但人家都已經叫出我的名字,總不好裝作沒看見。

「妳今天又被皇太后召喚來調香嗎?」我順道走到她面前。

「不,我在等妳。」她清水般的目光看著我,臉上帶著淺淺笑意。

「等我?」

一陣幽香,突然從她張開的掌間散發而出。

好香。

「是啊,」她泰靜的雙眼直盯著我,她的眸子好美,像冰凍的水晶,令人看了目眩神迷,「因為妳是我的誘餌呀!」

我的雙腳逐漸失去力氣,身子不聽使喚地朝地上一軟。

「妳……?」我驚愕仰起頭。

為什麼我的意識會越來越模糊?

「羽公主,別擔心。」瞳尚侍蹲下身,雙手摟住我,我不偏不倚地倒入她溫軟的懷中,她輕哄的聲音低沈地在我耳邊響起。

「等妳醒來,一切都會結束,祭月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

什麼……?我錯愕看著她平靜泰然的臉。

難道她進宮的目的,是祭月?

 

 

 

 


(6)

 

頭好沈,全身上下完全使不上力。

「姊姊,快醒醒!」稚嫩的叫喊從身旁傳來。

這不是那位小侍童的聲音嗎?

模糊之中,我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放在我的額上,耳畔清幽的聲音轉為悲傷。

「否則妳會失去很珍貴的東西啊!」

勉強睜開雙眼,我看了看四周,陌生的房間內一片漆黑,隱約只看見幾座几帳,這是哪裡?

頭還在痛著,我費力坐起身,環視左右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奇怪,小侍童呢?剛剛該不是我在作夢吧?

屋內門窗緊閉,戶外風雪震得木頭窗櫺格格作響,一想到昏倒前瞳尚侍說過的話,我頓時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趕到門邊,用力推開紙門,冰雪立即迎面撲來,無情打在我的臉上。

好冷,我裹緊外褂,大步跑出房間。

外面刮著刺骨寒風,飄零的細雪不斷飛入走廊,連石燈內的燭火都被風吹得明滅不定,屋簷下垂著好幾道大大小小的紙片和鈴鐺,白紙和銅鈴在風中飛舞,不時發出清揚鈴聲。

屋主幹嘛把自宅弄得像神社一樣?

然而當我發現庭院內挺拔的人影時,立刻將所有疑問拋諸腦後,我喜出望外地朝他大喊:「祭月大人!」

他全身一凜,回過頭,目光迅速往我身上掃了一遍,確定我毫髮無傷之後立即匆促轉回身。

我定神一看,原來他正遭受攻擊,冰雪受到外力操控,以驚人之勢在空中形成漩渦,險象環生地朝他席捲而去!

短暫的分神讓他露出破綻,祭月冷眉一揚,將指間符咒射向前,雙手同時在空中畫了個十字,一陣風從符咒中央飛出,離他身前不到一丈之處,兩道力量猛烈衝撞在一起,冰暴登時被風衝破,天女散花般地四落墜地。

我不敢置信地望著靜靜跪坐在走廊上,對祭月出手的人,竟然是瞳尚侍!

「妳提早醒了?」瞳尚侍平靜放下雙手,望向我。

幸好她聽見我剛才的驚呼亦出了神,以致後勢不濟,讓祭月即時化除險境。

當下我也不管瞳尚侍會不會制止我,匆匆跳下走廊,往天井中央跑去。若在平常,祭月一定會站在原地等我,但這次他居然主動迎向前,跨出一大步,抓住我,將我往他身後用力一甩。

被他緊緊握住的一瞬間,我們四目相交,雖然他什麼也沒說,我卻看出他的眼中燃燒著極其深邃的火焰。

當深夜的白雪在我們之間飄落,我簌簌顫抖,不是因為天冷的關係,而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像觸電一樣。

「祭月大人?」他寬闊的肩膀擋在我面前,我拉了拉他的衣角,怔忡。

「別出來。」他低聲說。

我傻傻站在他身後,低頭望向腳下。

四周雪地皆佈著陣法,不,應該說整間房子是由無數個密密麻麻的咒法所組成,進來簡單,出去可沒那麼容易,瞳尚侍以我為餌,就是要引誘祭月來這裡?

我偷偷探出頭,不知他們對峙多久了?

「呵,也好。」瞳尚侍忽然起身,「這樣你會認真一點吧?」

祭月臉色一沈,平舉起雙手,併攏的雙指俐落劃過冷空,一陣旋風赫然朝走廊俯衝而去,但鋒面一碰到長廊,除了打下上方繫著銅鈴的繩索之外,對廊內秋毫無犯,瞳尚侍臉頰旁的鬢髮連飛都沒飛起。

好強!瞳尚侍果然不是尋常人。

「我說過,你的咒法對我無效。」她說得平穩,纖細的手指朝空中一揚,「因為你會的我都會!」

什麼?

強勁的狂風往我們反噬而來,祭月連忙張手撐開結界,勉強擋住凌厲的風勢,但部分強風還是從我們臉上狠很刮過。我側著身,躲在祭月背後,他的袖子和衣擺被風吹得高高飛起,掃過我兩旁。

一模一樣!瞳尚侍竟會使用祭月的道術?

「妳是……」祭月顯然也大吃一驚,一向沈默的他難得開了口。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就是十三年。」瞳尚侍發出一聲喟嘆,放下素手,面前的巨風頃刻之間便被她收起,「爹死後,我們分別被不同的親戚領養,那時我七歲,而你才五歲呀。」

一縷深深的戰慄瞬地通過祭月的後背,他倒抽口氣。

過了三、四秒,他才驚疑不定地喊了聲:「姊……上?」

聽見祭月這樣稱呼瞳尚侍,我比他更震驚,萬萬沒想到瞳尚侍竟然是祭月的長姊!

「雖然我們不是同一個爹所生,但自從娘改嫁給你爹之後,他對我視如己出。」瞳尚侍緩緩走下走廊,在最後一個階梯停住,「我也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

定定望著前方的祭月,她清水般的眸子出現一絲憐惜。

「從小你就擁有異能,親戚們都把你當成怪物般看待,你一個人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一針見血!

祭月迅速轉開了臉,修長的手指不禁成拳握緊。

「祭月,我可憐的弟弟。」她溫婉的目光忽然一轉,化為清亮,「你放心,從今以後姊姊絕不會再讓你活得那麼痛苦了!」

天上一片沈黑,根本看不見月亮,瞳尚侍卻將頭高仰,彷彿能穿過厚厚的雲層,看到月相的變化。

「時辰正好差不多。」她撫著下巴,滿意一笑。

我的眼皮跳得飛快,心跳也是,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莫非瞳尚侍剛才只是在拖延時間,她究竟想做什麼?

祭月朝她凝視的方向望去,突然察覺到什麼,他回過頭,匆匆向前想要阻止:「姊上,等等——」

幾乎在同時,瞳尚侍舉起纖細的手臂,引導一道耀眼白光從天而降,筆直射入她頭頂,以她為中心,月光瞬間向外穿過每道法陣,讓整個屋子異常發亮著,宛如佈滿發光的蜘蛛網。

好刺眼!

在我們措手不及之下,不可逼視的閃光忽然凝聚成光球,朝祭月迅雷不及掩耳地衝過來,光體赫然在他面前爆炸,亮得讓人睜不開雙眼。

過了半晌,光一點一點散落,終至消失,四周才恢復正常。

我悄悄放下遮掩的雙手,低頭看見祭月昏倒在地上,他頭上的烏帽子掉至一旁,長髮飛散開來,覆蓋住他俊美的側臉。

「祭月大人!」我尖叫著跪倒,倉皇扶起委地的他。

他毫無知覺地倒在我懷中,雙眼緊閉,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心臟一定停了!

「妳到底做了什麼?」我又驚又痛地抬起頭,瞪著走近的瞳尚侍。

她不是祭月的姊姊嗎?為什麼要攻擊他?

「再等一下,妳就會知道了。」她美麗的眸子含著笑,臉上一片素然安靜。

我很生氣,但眼下我心慌意亂,沒空找她理論。我緊張搖著祭月的肩膀,口中不斷呼喚他的名字。

怎麼辦?萬一他一直昏厥不醒,那我,我……懷中的祭月忽然一動,睜開雙眼。

「祭月大人!」我發出驚呼,喜極而泣的淚水再也克制不住,一滴接著一滴掉下來,「嗚嗚嗚,幸好你醒過來了,我以為……我以為你會死掉!」

我放開他,又哭又笑地揉著溫濕的眼睛,祭月從我懷裡離開,坐在雪地上。

「妳……是誰?」他困惑望著面前的我。

咦——

 

 

 


(7)

 

祭月喪失了所有的記憶,包括有什麼家人、認識什麼朋友,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當然,他也忘了我。

「祭月大人短時間內無法恢復記憶,這我明白。」中將端坐在我面前,一向溫文的他儘管不悅,依然竭盡忍住,只有後面兩句話說得稍微重一些,「但我不懂的是,妳為什麼要把他帶回來?」

唉,我早知道中將會不高興。

他和祭月兩人也不知是怎樣,從以前到現在總是處不好。當我氣喘如牛,拉著祭月奔回內大臣時,中將站在門邊,一看見他,眼睛瞪得都快掉下。

「你看他什麼都不記得了,讓他一個人回去,怪可憐的欸。」安撫中將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激發他的惻隱之心,我用扇子遮著嘴,嘆口氣,「你想想,一夕之間突然什麼都忘了,身邊的一切變得如此陌生,連個人也不認識,這時叫他回去他自己的宅邸,他心裡該會有多驚恐,多害怕。」

果然,中將沈默聽著,兩眼直盯著扇子上的山水,雖然心裡百般不願,但天性的善良不容他對一個落難之人拒出援手。

「想不到瞳尚侍會有這麼大的法力,連祭月大人都抵抗不住。」他斜倚著矮凳,望向房外。

我跟著他的視線望去,祭月站在走廊外,好奇打量著屋簷下的掛燈。

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以前的祭月性情冷漠,眼神幽深難測,什麼情緒都藏在心裡;現在他的眼中卻一片清澄無暇,一覽無遺。

明明是同一個人,我卻無法將他們聯想在一起。

發現我們在看他,祭月回過頭,坐上走廊,輕聲問:「你們……是兄妹?」

「不是,不是兄妹!」中將火速從地上跳起來,疊聲大叫,「我們才不是兄妹!」

祭月歪著頭,顯然不信。

「不然你們怎麼會住在一起?」

喔喔,瞥見中將越變越綠的臉色,我連忙起身摀住祭月的嘴,打圓場地乾笑:「那個……天色很晚了呢,早點睡吧!」

我暗自搖了搖頭,看來接下來幾天要他們和睦相處比登天還難呀,但這還不是最棘手的。

隔日進宮,大家聽說祭月失憶,紛紛打著探望的名義擠到八方殿來,爭相想看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們將祭月圍在中間,不斷問他記得什麼,有什麼感覺。

搞什麼,祭月又不是專門供人賞玩的珍禽異獸!

我費了好大的勁,將那些跑來看熱鬧的人全趕出去,用力關上大門,只差沒在殿外掛上「謝絕參觀」的牌子。

累癱地靠著紙門,終於讓八方殿清靜下來,我遠遠看著坐在室內的祭月,崛川和伊藤大人不知說了什麼,讓祭月發出開朗的笑聲。

我看得一愣,他笑起來很好看,可是為什麼我覺得渾身不對勁?

我所認識的祭月理應不會那樣大笑的呀!

他總是扳著臉,就算笑也是冷笑,薄薄的唇清淺一勾,帶著幾分隱晦和深不可測,從未因為內心愉悅而發笑。

愣愣看著笑得燦爛的他,我的心突然怦怦急跳,不是因為悸動,而是驚疑。

這不是祭月,不是!

「祭月大人,」難得在公務時間露臉的小笠原大人,也是聽說祭月失去記憶,於是放棄了和侍女廝混的樂趣,特別跑到八方殿來,「您從以前就不跟我們打交道,我一直覺得您是個無趣之人呢!但瞧您現在這樣會說會笑,才像個正常人嘛。怎麼樣?晚上要不要跟我們大夥兒去冶遊?」

「冶遊?」

「我和宮內大丞大人對高倉小路上的某位小姐非常有興趣,可惜她心高氣傲,一直不肯接見。」小笠原大人說得異常興奮,不斷在旁鼓譟,「您長得這麼俊俏,如果由您登門拜訪,小姐一定不會拒絕的,讓我們跟著沾光拜見一下她的尊容吧?」

啊啊啊,那怎麼可以,祭月會被這些人帶壞的!

我抱住頭,衝過去,一把抓起祭月。

「怎、怎麼了?」被我一路往外拖,他困惑叫了一聲,「銀羽?」

我站在渡廊上,雙肩深深一凜,手不禁鬆開來。

他,他叫我「銀羽」?

不,不對,祭月從不直呼我的本名的,他都叫我「喂」或者「妳」(我不想把「笨蛋」也算進去)。

「妳不喜歡我去冶遊,我就不去。」他繞到我面前,俊美的臉上已無昔日的冷淡,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單純迷人的笑意,「妳別生氣了,好嗎?」

這……我倒退一步,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事情有多糟!

真正的祭月才不會管我怎麼想,見我氣得哇哇叫,眉頭也不曾皺一下,更別說要他妥協,他總是我行我素,一旦決定的事,就算我叫破喉嚨他也無動於衷。

雖然我常被這樣的他氣得七竅生煙,但我好害怕再這樣下去,我所熟悉的那個祭月會消失掉!

不要,我不要這樣!

我陡然抓起他的手,這個時候只能去求助一個人了!

 

 

 

 

 ※

 

 

 

 

「這樣不是很好嗎?」朔草打開罐子,一個個聞著。

自從瞳尚侍進宮,公卿貴族間掀起一陣調香的熱潮,右大臣家亦蔚為風尚。

「妳之前不是怪我找個悲慘的人給司慎大人當替身?現在他全忘了,豈不兩全其美。」

我苦著臉,頭低垂著嘟噥:「才怪,一點也不好。」

慧黠的視線掃過我,朔草拿起挖杓,面帶機伶地陶侃:「我看妳在乎的不是他失去記憶,而是他忘了妳吧?」

咦?心門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我迅速望向她,見她嘴邊的笑意漸深,連忙否認地轉開。

「我哪有。」她的竊笑讓我面紅耳赤,「之前得知司慎失去冥府的記憶時,我根本不在意他忘了我呀。」

「那是因為妳剛來到人間時,心裡還沒任何感情,部下忘了妳,只會讓妳覺得不便。」朔草挖出罐子裡的香粉,放到一旁的香爐上,「但現在妳已不再是那個無血無淚的千迦紗華了,所以這次司慎大人不記得妳,會讓妳感到特別的難過,不是嗎?」

我捏緊手上的扇子,一股酸酸苦苦的味道從心底蔓延,逐漸漲滿我整個胸口。

朔草說得沒錯,司慎忘了冥府的事就算了,我的確一點也不在乎,可是他竟然將我們曾經在人間經歷過的片段忘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我一個人記得,不知為何我就是覺得心裡苦苦的,痛痛的。

我將目光移向窗外,祭月正坐在迴廊的扶手上等我。

其實我大可自己單獨過來找朔草的,但我怕他一離開我的視線,又被小笠原等人灌輸亂七八糟的觀念,所以走到哪都帶著他。

「說來說去,妳到底是要不要幫忙?」回過頭,極力掩飾心裡的五味雜陳,我不想讓朔草知道她猜對了,免得她又要藉機取笑我。

「妳真的希望他想起來?」朔草撐著下巴,仰頭看著我,「遺忘慘痛的過去,對他而言說不定會比較幸福。」

不管是雙親的悲劇,抑或因為一身異能而遭人排擠的回憶,如果能讓他忘掉一切,他的人生就能像張白紙,毫無半點污痕地重新開始──這是瞳尚侍的說法,她想讓弟弟從痛苦的記憶之中解放出來。

我沈思咬著下唇,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朔草將所有的香粉倒進爐內,有過前車之鑑的教訓,我手忙腳亂地衝過去阻止她,可惜還是晚了一步,一股又濃又嗆的香氣凶猛湧出,我們兩人逃命似地竄到門邊,將窗戶全部大開,一邊摀著鼻子,一邊咳。

呿,這小鬼跟我一樣沒調香的天分嘛!

「朔草。」我趴在門口喘氣,直到呼吸漸緩,才有辦法回答她剛才的問題,「我知道人有很多想忘的事,傷感的,痛苦的,罪惡的,不堪想起的,很多很多。」

皇太后也是其中一個。

「可是忘掉了真的會比較輕鬆嗎?」我扶著紙門邊緣,緩緩挺身站好,「每個人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都是過去一點一滴累積而成,如果抽離了過去的痛苦,就不會是完整的自己了。」

我直視著窗邊跟著爬起身的朔草,說得毅然決然。

「所以不管再怎麼痛苦,都不該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而抹煞了從前的種種!」

朔草聽著,仰頭,高高望向天花板,但她不是在看屋頂上交橫的樑柱,而是在調整自己的心律。

然後她轉向我,臉上出現一縷冷笑,很冷很冷的笑。

「妳說得可真好聽。」她含怒瞪著我,眼裡帶著嚴厲的控訴與埋怨,「多年之前妳就曾因受不了痛苦,而飲下冥府的忘川之水!」

咦?我……喝過忘川之水?

怎麼可能?我愣愣望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所以妳沒資格這麼說。」她一聲冷哼,快步經過我。

我錯愕看著朔草拂袖而去,卻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是看她的樣子,她非常地怪我呀。

「銀羽?」低沈的叫喚突然從前方響起,祭月發現我臉色很差,竟不顧我的交代,離開了長廊走到我身邊。

「妳是不是不舒服?」他關心捧住我的臉。

如果是在之前,我一定會對他貼心的關懷感到受寵若驚,他近距離的接近,必然會讓我臉紅心跳,但眼前這個人不是祭月。

拉下他的雙手,我朝他搖了搖頭,現在的他看起來如此無辜,猶如從未涉世的稚子,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心。

「她不幫我們沒關係,祭月大人,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恢復記憶的。」

這次換我保護你!

 

 

 


(8)

 

為了讓祭月想起自己是誰,我不斷拉著他宮內宮外到處跑,凡是他以前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都不放過,並且跟他說,他平常最愛坐在哪個位置,愛吃什麼,討厭什麼,沈思時,驚訝時會有什麼表情,他總是話說得少少的,聲音低低的,但一開口便是字字珠璣。

「來,清井大人說這是你最常看的書。」奔波了一整天,我還從八方殿搬回一堆陰陽五行,準備晚上給祭月讀,說不定他會從熟悉的事物中想起什麼。

祭月卻看也沒看,將書推開,笑著問:「我們來下棋吧?」

「下棋?」我有沒有聽錯?

「妳先。」擺好棋桌,他已打開棋盒等著。

我愣愣看著一旁被他推倒的書卷,先前他幾乎書不離手,看書的時間比看人還長,而今居然會有冷落它們的一天,我甚至不知道他會下棋。

「呃,祭月大人?」

疑愣之際,門外長廊突然傳來腳步聲,由遠而近,中將一路狂奔,上下氣不接地出現在我的房門口。

「這麼晚了,你不能來銀羽的寢殿,」他大步跑進來,一把拎起祭月,「快回偏殿去!」

「那你為什麼能來?」

「我例外。」

「你們果然是兄妹。」

「不是——」中將瞪著他,氣呼呼地大叫,「跟你說過好幾遍了,我、們、不、是、兄、妹!」

「呵呵。」

「不許笑!」

祭月被強拖出了我的寢室。

「銀羽又不介意我去找她。」

「你不能叫她銀羽。」

「為什麼?」

「不行就是不行!」

「哼,你管的這麼多,還敢說不是她的兄長。」

「……。」

為什麼我覺得眼前的狀況詭異極了?我竟分不出他們現在到底是感情好,還是不好。

兩人一怒一謔的爭吵聲不絕於耳地遠去,我低下頭,瞥見祭月擺好的棋盤,心中的疑慮更深。

我承認,要幫祭月恢復記憶,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難得多呀。

 

 

 

 

 ※

 

 

 

 

「祭月大人不見了?」

隔日一踏進八方殿,聽到這個消息,我手上捧的法器全掉到地板上。

「你怎能讓他獨自出去呢?」我驚慌抓住土御門大人,疊聲追問,「他有說要去哪嗎?」

土御門大人說他不知,讓我更加心慌,我拔腿衝出殿門,拼命在大內裡找著。

自從祭月失憶後,我不敢放他一個人獨處,總是緊緊跟著他,怕他發生什麼意外,剛剛我也不過離開一下下,去宮內省借個東西,哪知一轉眼他就失蹤了!

他在宮中人生地不熟,萬一迷了路,還是……我越想越擔心,急得團團轉。

「銀羽!」經過渡廊轉角,突然聽見有人喊住我。

匆匆探看左右,我卻沒看見半個人。

「上面。」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我驚訝抬起頭,看見祭月坐在大樹上,朝我笑得燦爛。

「祭月大人?」我尖叫著,兩眼瞪得又圓又大。

他居然爬樹!

「你在樹上做什麼?快下來!」跨過走廊的扶手,我火速奔到樹下。

祭月彎下腰,卻沒跳下來,反而將我攔腰一抱,在我的驚呼聲中將我拉上大樹。

「你怎麼能——」

「喏,這裡很舒服喔。」我還沒說完,他已搶先一步截下我的抱怨。

我一愣,望著他五官上的大特寫,頓時再多的不滿都被他大大的笑臉軟化。

我嘟著嘴在他身邊坐好,難得今天沒下雪,露出罕見的冬陽。從樹上遠眺,能看見附近的朝堂院,侍從和命婦們三五成群走過渡廊,更遠一點,幾名小廝正在清理地上的積雪。

空氣雖然沁寒,但由於我剛才一路奔跑,此時不但不覺得冷,還熱出了些汗,我仰起頭,讓迎面而來的風吹走悶熱,吹著吹著,似乎連煩人的事都被風吹跑了,我的心情驀然好起來。

「看,我說的沒錯吧?」祭月雙手枕著後腦,斜斜靠在樹幹上。

「嗯,這裡視野好,又安靜。」被他的笑容感染,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呀……咦?我闔起的眼皮陡然張開,等等,我可不是來悠哉欣賞風景的啊!

「快跟我回八方殿!」沒時間再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了!我抓著他,順著樹幹滑下去,「我借到你之前用過的法器唷,走,我們快回去看看,說不定你會有些印象。」

「又來了。」祭月被動地被我拖上長廊,「妳老要我見一堆人,一堆東西。」

「這樣你才會快點回想起來啊。」

「啊,妳看那邊,是燕子築的巢耶。」他忽然打斷我,興奮指向高高的屋簷。

我一心只想著要趕回八方殿,根本不想理會他發現什麼,好不容易將他向前拖了幾步,他整個人倏地停住,不管我再怎麼催促都沒用。

「祭月大人?」我有些生氣地回過頭。

又怎麼啦?這次該不會看到螞蟻窩吧。

「我不要去八方殿。」他說。

「你在說什麼傻話?快點,等一下我還得把東西拿去還給宮內卿大人呢!」抓著他匆匆大步向前,誰知他突然揮開我的手。

我吃驚望向他。

「妳能不能……別再這樣!」隱忍許久的恚怒突然出現在他清澄的眸子裡。

我一愣,怪了,他在氣什麼?

該生氣的人是我才對吧,為了幫他恢復記憶,這幾天人家都快跑斷了腿,他非但不領情,還反過來怪我?

連日的委屈頓時節節升起,我的火氣也跟著上來。

「只是要你回八方殿看一下而已,你是怎麼回事?以前你才不會——」

「不要聽,」祭月兩手摀住耳朵,拼命搖頭,「我不要聽!」

他受傷似地大叫。

「每次聽妳談論以前的我是怎麼坐,怎麼笑,我都覺得妳把我分成了兩個人,好像現在的我是不該存在的,只有以前那個我才是真的!」

因為他們本來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個體啊,我卻不敢這麼說,他灼熱的注視莫名地懾住我,隨著他的欺近,我不禁心慌退後,直到背部抵住牆。

「銀羽,妳聽好。」一個箭步,他猛然攫起我的手,將我的手心按在他的胸膛上,「我不知道從前的我是什麼樣子,我也不在乎,就算失去過去的記憶,我還是我啊,依然會呼吸,會思考,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接著他的口吻陡然一沈,痛苦的目光望入了我的眼中。

「妳為什麼就是不能接受現在這樣的我呢?」

我錯愕望著他,他的心跳透過衣物傳至我的指尖,讓我無端瑟縮了一下。

「祭月大人……」我的喉嚨乾啞得吐不出任何言語,胸口也窒息得無法呼吸。

他放開我,黑色的大袖在空中一甩,走向前。

「妳知道嗎?」

走了幾步之後,他停住。

「其實我根本不想恢復記憶!」

 

 

 


(9)

 

我從沒想過我們居然會吵架,但這跟一般人所謂的冷戰不一樣,我們還是會說話,只是感覺上疏離許多,常常都是開了頭,他一句,我一句,然後我們突然陷入沈默,等到察覺氣氛不對勁時,兩人拼命想說點什麼,尷尬望著對方,最後又一起陷入無言。

我們都不是故意的,他明白,我也明白,沒人喜歡這樣,我們卻不知道該怎麼打破這個僵局。

「羽公主,妳打算一直坐在這裡發呆嗎?」皇太后嚴肅扳著臉,敲了敲桌子。

我連忙回神,將經書遞上去。

「哼,還說要來陪我這個老太婆,結果妳安靜得跟什麼似的啊。」皇太后輕哼一聲,接過經文,嘀嘀咕咕地放在案上。

我暗自吐了吐舌頭。

這幾日皇太后以抄寫經書為由,要我過來麗景殿幫忙,剛好能讓我避開祭月,我也樂得如此,然而我發現陪皇太后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這位老人家規矩多,性情怪,做事又嚴格,見我坐得不夠挺,她會拿書朝我後背用力一拍,警告我身為大臣家的公主必須坐有坐相,看我字寫得不好,她會在一旁大叫「手舉高一點」「心要靜」,反正不管我做什麼,她都能挑出毛病。

世人說她難以取悅,果然是真的。

偏偏她又喜歡考我和歌,每次看我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便藉機訓我一頓,但我總覺得她的語氣一點也不像責備,反而像在捉弄我。

千位局說皇太后的脾氣就是這樣,表面上挑剔得越厲害,實際上是越喜歡那個人,所以才會特別愛戲弄他。

我不知道皇太后是不是真的那麼喜歡我,不過自從有我供她消遣之後,她的精神的確變得好一些,只是最近因為祭月的事,換我悶悶不樂。

「我看妳也別再強顏歡笑啦,」啪一聲,皇太后忽然將筆擱到硯上,嘟噥,「有什麼不開心就痛快說出來,居然還要等到老人家問起,真是的!」

我一愣,擠出笑:「沒有啊。」

「還說沒有,」皇太后轉身,捏住我的臉,用力掐了一下,「妳這是什麼苦笑呀?簡直比哭還難看。」

我吶吶揉著臉頰,低下頭。

「是為了那個叫時部祭月的男人吧?」皇太后在宮中深居簡出,外界的一舉一動依然翻不出她的眼皮,她的一語道破更是讓我狼狽紅了臉。

「聽說他不記得以前的事,」皇太后打開扇子,「本來還想叫他過來問話,後來我從皇上那兒已經聽說整個經過。」

我的心怦怦一跳。

皇上知道的其實不多,因為我並未如實稟報,只說祭月遭人蓄意加害,一時失去記憶,從頭到尾我都沒供出瞳尚侍的名字。

一來她好歹是祭月的姊姊,是他在世唯一的血親,二來說不定最後我還得靠她幫忙,所以我不想和她撕破臉。

「雖然宮裡失去一位優秀的陰陽師是有點可惜,不過我倒覺得這樣比較好。」皇太后的聲音緩了下來。

默默盯著自己膝上的手,我想反駁,卻愕訝發現沒人站在我這邊,不僅瞳尚侍不希望祭月記得過去,祭月本人也不願想起,現在竟然連皇太后都這麼認為!

她思渺的眼神遙遙望向窗外低垂的夜幕,彷彿穿越了時空,看見好幾年前的冬夜。

「能忘掉醜陋的過去,一定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吧!」皇太后喃喃轉動著手上的佛珠,「我……真羨慕他。」

她發出一聲又深又長的感嘆,淒涼的尾音在空氣中迴盪著,我聽得心酸,猜想她大概又想起了淳陽親王,急忙向前一步想安慰,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千位局來到御簾前,低聲說:「皇太后殿下,陰陽寮的清井大人想請羽公主回去。」停頓片刻,她猶豫著該不該在主子面前提及,「聽說建禮門外出現了穢物。」

這是比較委婉的說法,正確來說,應該是內裡的宮門有鬼物出沒。

「妳去吧。」皇太后瞧見我的焦急,揮手要我退下。

我連忙從御簾走出,行完禮,匆匆趕到門外。不僅清井大人,崛川、伊藤兩位大人亦早在麗景殿外心急候著,一看到我,他們全朝我迎過來。

「鬼物——」

「已經被擊退了。」清井大人知道我想問什麼,立即接口,好讓我安心。

「那為什麼……」大家勞師動眾地跑到麗景殿來,難道還有別的目的?

伊藤大人看看崛川大人,後者又轉向清井大人。

「羽公主,在告訴妳之前,我先說他的傷勢並不嚴重,所以妳別擔心。」清井大人會被大夥兒拱出來通知我,正是看在他是他們當中最沈得住氣的這一點,但他沈穩的開頭並未減輕我的疑慮。

「他的傷勢?」我著急追問,「誰受傷了?」

停頓幾秒,他掃了崛川和伊藤大人一眼。

「是祭月大人。」

什麼?我倒抽口氣,祭月受傷了?

清井大人說他趕去建禮門時,祭月已被鬼物咬傷了手臂,而崛川和伊藤大人則是害怕地躲在祭月背後。

我不敢相信,祭月現在失去記憶,根本不知該怎麼收鬼伏魔,他們居然讓毫無抵抗能力的祭月去面對鬼物,自己反而躲在他身後避難!

兩位大人被我數落了幾句,臉慚愧地低得不能再低,小聲回說,之前他們都是躲在祭月後面,久而久之已經養成習慣,一時間竟忘了他現在已不同以往。

我一心掛念祭月的傷,沒空和他們計較太多,他們卻說現下他人在八方殿,這又讓我吃了一驚,時候已經不早,我還以為祭月會先回中將家。

我滿腹驚疑地奔回陰陽寮,雙手用力拉開殿內的紙門,由於已到下公務的時間,裡頭人已散,只點了一盞火燈,祭月坐在最裡面,聽見我開門的聲音,他抬起頭。

我緊張直奔到他桌前,大叫:「祭月大人,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淺淺一笑。

「只是一小口,不怎麼痛。」

我卻急得心快跳出來,直到看過他的傷勢,確定沒什麼大礙後我才鬆口氣,在他面前坐下,頭一低,發現桌上堆著一疊疊書卷。

咦?這不是放在書齋裡的陰陽術書嗎?其中一本已經翻開來,攤在祭月眼前。

他……在讀書?

「你不是討厭看書?」我驚愕望向他。

「嗯,是討厭呀。」他噘著嘴,不假掩飾。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

他垂下頭,修長的手指翻過書頁。

「因為如果以後又發生像今晚這樣的事,不懂陰陽之術的我要怎麼保護別人呢?」

我的雙唇錯愕張大,驀地,眼一紅,心一擰,過了幾秒,我的喉嚨開始哽咽,他居然……!

「照清井大人他們的說法,我還以為我應該很有天分,很快就能學會呢。」他苦惱地咬著筆桿,朝我一笑,「可是我看了幾頁都看不懂,真傷腦筋。」

我,我赫然發覺自己一點也沒考慮到他的心情!

自從他喪失記憶以來,放眼望去,沒有一件事物是他熟悉,認識的,要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生活,該會遭遇多少難處,我應該設法安撫他的不安,努力幫他適應新生活才對,但除了不斷逼他去回想過去之外,我根本沒為他設身處地的設想過,只會抱怨他不順我的意,跟他鬧彆扭。

就算我希望以前的祭月能夠回來,我怎能因為這樣就傷害現在的他!

這跟崛川、伊藤大人把他推到鬼物面前有什麼不同?

「祭月大人,」我羞愧低下頭,很小聲很小聲地,「對不起。」

他一愣,掏出懷紙蒙住我的臉,聲音,帶著溫柔。

「怎麼啦,妳在哭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好強地。

「人家才沒哭。」

他笑著,沒說破我的倔強。

「妳先回去吧,我想把左邊這一疊書讀完。」

窗外風聲呼呼作響,我起身點上另一盞燈。

「不,我陪你。」

直到此刻我終於知道,之前祭月留在八方殿等我校對曆法的心情了。

 

 

 


(10)

 

新年將至。

家家戶戶開始在門口掛上門松和注連繩,以求避邪趨利,宮內也忙了起來,各省不但要檢討一年來的得弊,還要提交下一年度的人事預算。

在前往麗景殿的途中,正好看見中村大人從清涼殿走出來,我不禁停下腳步,站在遠遠的渡廊上,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自從祭月失憶以來,都是身為陰陽助的中村大人代理密奏天象異變之責,年底陰陽寮還需提出吉時的測定,好安排來年官員上朝出仕的良辰,這自然又是由中村大人代勞。

宮中已經有人對此頗具微詞,祭月身為整個陰陽寮的首長,現下非但無法護衛京師,連執行例行公務都有困難,再這樣下去,他的適任與否都成了問題。

「快了。」清泠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看見瞳尚侍靜靜站在側廊一隅,她的目光亦停留在中村大人遠去的身影上。

「不久之後皇上就會解除祭月的職務。」她用的是肯定的語句,而非假設,「到時祭月便能成為一個普通人,過正常的生活。」

我無言咬住下唇,明白她的自信所為何來。

清井大人跟我提過,正月初一宮中會舉行大祭,祈求天下安泰,屆時皇上將祭拜本命屬星和天帝四方,又稱為「四方拜」,如此重大的祭儀非由陰陽頭親自主持不可,不可能假手他人,可是依祭月現在的情況來看,他根本無法勝此大任。

「瞳尚侍,妳一定有讓祭月大人恢復記憶的方法,對不對?」我不會再逼迫現在的祭月,所以只剩一條路能走:直接找瞳尚侍問清楚。

我,很狡猾,不敢正面傷害他,於是只好迂迴地繞道而行。

「祭月說他想恢復記憶嗎?」她突然問。

「這……」我被問得啞口。

「沒有,是吧?」瞳尚侍揚起一縷笑,「妳說的沒錯,我是有辦法恢復他的記憶。」

她筆直走到我面前,眼中常駐的冰霜難得地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絲人性的溫度。

「我還知道妳非常關心他。」瞳尚侍側著頭,垂在耳際的兩片髮跟著一動,「不過,羽公主,妳不覺得應該要讓他自己決定嗎?」

我愣愣看著她走過我身旁。

「如果祭月想選擇過去那樣的人生,我會尊重他的意思,讓他回復之前的記憶,他對失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將不會留下任何印象。」一縷空谷幽香自她的衣袖間飄出,她移動的身影不由得牽引了我的視線,「但我很懷疑他會這麼做。」

瞳尚侍和我擦身而過,我看著她走出渡廊,往釣殿走去,直到她的背影遠得看不見了,我還是在原地佇足許久。

許久。

 

 

 

 

 ※

 

 

 

 

保護親人的心情,就是像瞳尚侍那樣吧,就算祭月忘了她,她也不在乎,只要他能過得好。

相形之下,我比瞳尚侍貪心,我不知道祭月會怎麼看待身邊的我,但我希望他是因為有我的存在,所以過得好的,儘管過去我惹他生氣的時間居多。

「你們今天又要晚歸?」中將放下厚厚的帳本,皺起眉。

我很少在公務時間過來中將這兒,怕影響其他人辦公,但近日近衛府亦在進行年終總結,裡頭一陣忙亂,根本沒人在意我跑進來。

「書也可以帶回家看呀,為什麼非得留在八方殿?」中將邊說邊將手上的文稿交給一旁同僚,「聽說最近常出現百鬼夜行,你們這麼晚回去,我會擔心。」

少了祭月的鎮持守護,京裡鬧鬼鬧得越來越厲害,入夜後大家都盡量閉門不出,苦了許多喜歡尋芳問柳的冶遊者。

「我們會盡量早點走的。」怕中將又要搬出大道理勸阻,我趕緊推說事情還沒忙完,一溜煙跑出近衛府。

老實說三更半夜才回家,我也有點怕,倒不是怕遇到鬼(我在冥府看得可多了),而是怕它們萬一攻擊祭月可怎麼辦。

走上陰陽寮的渡廊,忽然聽見殿內一陣吵鬧,我感覺到情況不對勁,急忙加快腳步。

「羽公主小心!」門一開,裡頭驀然響起一聲驚呼。

迎面竄來的黑影差點撞上我,我緊急踩住腳,向旁驚險閃開。

由於冬季天黑得早,申時剛過,外面已是黑壓壓一片,走廊上的掛燈又相當微弱,實在看不出險些和我相撞的是何物,只見一頭模糊的黑影發出刺耳長嘯,跳上枯枝,兩顆血紅的眼睛在黑暗中燐燐發光。

這是什麼東西?

我跌在地上,殿內眾人跟著追出,混亂之中,鬼物自空中蓄勢待發地滑行而下,直直朝我們飛撲過來,逼近的鬼氣讓我猛然驚覺,這是時媚鬼——一種魅惑人心,誘人墜向迷幻而不自知的邪靈!

在不同的時辰,牠會變幻成不同形體,以或禽或獸之姿出現,如果我記得沒錯,酉時,其形為雉!

牠拍打著翅膀,高速俯衝直下,眼看就要對著我衝過來,伊藤大人嚇得摀住眼睛,我則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擋著,還來不及驚喊,倒先聽到身後崛川大人的尖叫。

驚險之際,祭月匆匆推開兩人衝上前,一聲震喝,雉鳥的本名從他嘴邊脫口而出,眼前鬼物頓時消散於無形,只剩幾根殘留的黑羽毛慢慢自空中委落。

在場眾人全呆住,包括我。

「我看書上寫說,見到這種鬼怪只要呼叫出牠們的本名,牠們自然會消失。」見我們一臉錯愕,祭月尷尬一笑,「現在是酉時不是?」

原來如此,我、我還以為他恢復了記憶。

「真是嚇死人了。」伊藤大人兩腳一軟,連忙爬過去抱住祭月的大腿,「嗚嗚,祭月大人,還是您最可靠。」

崛川大人亦鬆了好大一口氣,抱住祭月另一隻腳,高興得痛哭流涕。

「不愧是祭月大人,居然才讀幾天的陰陽五行就這麼厲害。」

「呃,不,這個,只是剛好僥倖啦。」被一左一右地包圍,一句句沒完地誇,祭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我看啊,您不記得以前的事就算了。」土御門大人用力往他肩膀一拍,「反正您悟性這麼高,書多看幾次,法力一定會回來的。」

對他們而言,祭月的價值就是作法驅魔,只要他能消災解難,是哪個祭月留下來都無關緊要嗎?

這樣一來,以前的祭月又算什麼?

我驚訝發覺自己的手掌好冷,好冰。

不,應該說大家比較喜歡現在的祭月吧?

不可否認,八方殿的氣氛是比從前好得多,祭月會和大家說說笑笑,之前那種距離感已經消失,跟他說話再也不用戰戰兢兢,一付誠惶誠恐的樣子,而且現在他又能保護大家,真是再完美不過了。

可是我好心疼以前的祭月,除了我,居然沒人在意你的存在啊!

「銀羽?」發現我一直沈默坐在地上,祭月不禁急了,連忙彎下腰問,「妳受傷了嗎?」

我抬起頭,望見他的情切關心。

他的確是不一樣了,高興的時候就笑,有煩惱就說,不會什麼事都積壓在心裡,老想自己解決,現在的他一定很快樂吧?

如果照瞳尚侍所言,讓他自己決定要過什麼樣的人生,他必定會選擇忘卻過去的,現在。

「祭月大人,」我的眼溫濕著,舉起的手心輕輕放在他頰上,充滿疼惜,「是嗎?以前的你是那麼地痛苦呀,痛苦到忘了真的比較好嗎?」

淚,笑著墜落;心,卻是苦的。

難道他的過去全是悲傷的回憶,連我都不曾帶給他一絲快樂?還是我帶給他的快樂,遠遠不及痛苦的份量,所以他寧可全忘了?

「銀羽?」他困惑望著我。

我笑著,淚不斷落著,手一鬆,我不顧他的呼喊,從他面前倉皇地跑開。

空氣間飄著冷冷白霧,臉蛋很快被風凍紅,我跑著,很快很快,直到再也跑不動,滑倒在池邊雪地裡。

小池亦結著冰,自從進入飄雪季節,池面被冰雪塵封,即將渡過一季,我勉強撐起身子,在內心悽悽地哭嚎。

嗚嗚,別忘,別忘了這一切啊,就算過去是痛苦的,也曾經有我的參與,不是嗎?你怎麼忍心就此遺忘了呢?

我驀地仰起頭,朝天發出一聲刻骨的悲鳴,不是發自於嘴邊,而是從很深很深的心底悲哀地叫出來:

祭月,勿忘勿忘——

一股作噁的感覺忽然湧上我喉間,我驚訝摀住嘴,怎麼回事?為什麼體內異常翻攪著?

一道液體赫然衝上我的口,我再也壓制不住,別開臉,對著漫地冰雪硬生生嘔出一口灰藍之水。

這是……!

一瞬間,我體認到這不是從我的血肉之軀吐出來的,而是從我的靈體反嘔而出,在我吐盡口中之物之後,下一秒,我終於知道自己吐出了什麼。

這是忘川之水!

朔草沒騙我,我果然喝過這遺忘之水——我驚愕抱住頭,整個人被瞬間湧進的回憶給吞沒,一幕幕,一景,一物,一點,一滴。

不,不,這是不該想起來的,這是我至死也不願想起來的過去啊!

我驚恐抓住胸口,張開嘴,毫無血色的唇在風中顫抖,一道撕裂心房的痛苦,跟著好不容易塵埋卻又被喚回的記憶,可怕地,復生了!

我彷彿能看見以前的自己跪坐在青綠的花草地上,然後,我親手殺了最深愛的男人,千迦紗華——

 

 

 


(11)

 

遠古時代,人類一點也不畏懼死亡,甚至將死亡視為脫離腐朽肉體的神聖歷程,所以當親人離世之後,他們不但一點也不悲傷,反而歡天喜地地慶祝死者走完了俗世之路。

我對自己的塵世並無多大印象,只記得我一年到頭都在生病,族裡長老曾摸著我的頭,說我是有福氣的人。

十五歲那年,渡鬼出現在我床頭,手裡法杖一揮,我的人生便結束了。被糊里糊塗地帶到幽冥世界,在踏上冥途的瞬間,我驀然想起長老的話。

什麼叫做有福氣?如此短暫無痕的一生,連半點值得記得的事情都沒有,我懷疑自己當真活過嗎?

抬頭看看四周,地獄一片祥和美麗,與人間並無二致。

原來,生與死根本毫無分別。

渡過三途之河,下了舟,我排著隊,隊伍又長又擠,都是等著進入下一次輪迴的幽魂。我覺得可笑,既然生死等同,這樣的輪迴有何意義?不過一次又一次的反覆罷了。

直到,我看見了祂。

一身白袍垂地,從遠方神殿緩緩走出,飄逸的金髮恣意在風中披散開來,落得遍地金光。

好美的人兒。

不,是神,神祇都如此美麗嗎?

絕美的五官透著光華,讓人看過一眼就不想移開視線,那雙將萬物盡收於心的眸子啊,一定是用月光作的吧?不然怎會如此迷魅,如此清,如此柔,一看就要被融化成水了呢。

我醉了,心亂了,儘管圍繞在祂身旁的其他眾神亦相當耀眼,我的眼中卻只有祂,只有祂。

我嚷叫著,從隊伍中間跑出來。

讓我留下來,我不想走,不想回人間了。

妳在胡說些什麼?妳是個人魂啊,不投胎轉世怎麼可以?負責引路的行鬼抓住我,我拼命掙扎著,又哭又喊。

「吵什麼?」一個高大的影子赫然出現在我面前,低沈而深具威嚴的聲音響起,讓所有小鬼靜默退到一旁。

他很高,我得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一襲的紅與黑,凜然不可侵犯,連眼珠子都冷得徹骨,我看得一楞,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位人間來的姑娘不肯回去陽世,正鬧著呢。」小鬼恭恭敬敬回道。

他冰冷的眸子望向我,我傻傻地回望,一時間竟忘了害怕。

「知道了,」過了片刻,他說,「讓她留下。」

「啊?」小鬼呆若木雞地掏掏耳朵,「司慎大人,可,可是她是人———」

他不作聲,漠色的眼朝地一掃,登時四周氣溫變得颼冷無比,諸鬼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多言半句。

當初我死得莫名其妙,後來獲准留下亦同樣無因無由,但我不管,我好開心,每天都能看見心儀的神祇,就算只有遠遠一瞥,都能讓我高興一整天。

祂真的好俊美,好溫柔,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地出類拔萃,光華耀眼。相形之下我是如此渺小,對祂的戀慕就像小草仰望太陽一樣,我並不奢求祂會注意到我,只要能永遠沐浴在祂的照耀之下,我就心滿意足了。

當然,既然厚著臉皮留下來,我也不能在冥府白吃白住,每日我必須爬上淺淺的山坡,從忘川中汲滿水,再提著水桶下山,到輪迴之門前一杓杓餵養前往陽世的靈魂。

我們被稱為「末鬼」,意指人類最後看見的鬼,喝下遺忘之水之後,他們便會忘記這趟死亡之旅。

工作不重,可是我常做不好,不小心絆到自己的腳,跟著翻倒的水桶滾得東倒西歪已是家常便飯。

當我右腳一拐,又要踉蹌滾下山時,意外地,這次竟不是倒栽在土裡,一團溫暖的雲氣護住我,讓我免受跌跤之痛。

「妳還不習慣這裡嗎?」清柔的聲音傳來。

我驚訝回過頭,看見祂站在不遠處,對我笑著,我整個傻住。

是祂,是祂!朝思暮想的神祇忽然近在眼前,我呆了,只剩心猛跳。

怦怦怦怦怦怦。

祂手指一勾,身下的雲載著我飛起來,直到祂面前。

「摔疼了?」春暖和風似的嗓音字字圓潤,近在耳畔,我不禁又傻住。

「欸,妳該不是怕我吧?」見我不語,祂忽然伸手一攬,將我摟入懷中,嘴角的笑容迷人揚起,「妳看,我不會咬人的。」

我的臉迅速翻紅,翻熱,整個人還是呆呆看著祂。

我知道這樣簡直是蠢得可以,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我應該好好把握,讓祂留下良好的印象才對,但這實在不能怪我呀,在人間短暫的寒暑裡,我鎮日臥病在床,人也不識得幾個,哪知道要怎麼面對心儀的對象。

「呵呵,」祂發出笑,「我嚇著妳嗎?」

「您、您認識我?」好不容易,擠出蚊子似的聲音。

「我常看到妳不小心讓水桶飄走,加上昨天,六次了吧?不然就是跟著水桶滾下坡,這個可就數不清了。」

我越聽頭越低,唉呀,好丟臉,這等拙樣竟都被主子瞧在眼裡,祂該不會嫌我辦事不力,想趕我回陽間?

「您怎麼會這麼清楚?」早知道祂在看著,我應該賣力表現的,嗚嗚,我好沮喪。

「我是千迦紗華。」祂溫柔的雙眼從我身上移開,環視著周遭,「冥府的一切都在我眼中。」

慈藹地,祂的臉上滿是繾綣柔情,我突然明瞭祂有多深愛這裡。

真是一位美麗高貴的王啊!

咦?等等,既然祂什麼都看得見,那麼連我偷看祂的事祂也知道?

我慌張瞄向祂,沒想到祂已收回目光,低頭和我對個正著,一絲了然笑意從他瞇起的眼縫中透出,彷彿已察覺我在想什麼。

「放心,以後妳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愛看多久就看多久。」耳邊的廝磨低語讓我紅透雙頰,我不知道神也會促狹地發笑。

祂突然將我打橫抱起,往地府神殿走去。

「啊,我的工作還沒做完!」瞥見地上翻倒的水桶,我心慌了起來。

「換個遞補的末鬼,對我何難之有?」

「那我以後要做什麼?」我哭喪著臉,莫非祂真要趕我回人間?

「我看妳什麼也做不好。」祂頭垂得低,溫軟的聲調,頭一次不是獻給所愛的冥府,而是給了我,「所以我決定讓妳做最簡單的事——陪我。」

我深深愛上了祂。

有時在深夜醒來,看著躺在一旁淺微呼吸的身影,祂長長的睫毛垂閉著,一頭迷人金髮微亂地披散在我們兩人的枕間。

遙不可及的群鬼之王,竟貼近在我身旁安穩地入眠,我覺得好幸福,那時候我相信這份幸福會永遠持續下去,因為在無生無死的冥界,百花是不會凋零的。

哪知我徹底錯了。

 

 

 

 

 ※

 

 

 

 

在一天午後,我照樣從河畔採了花,欣悅奔進神殿主屋,正準備掀開步幔走進,忽然聽見裡頭傳來說話聲。

「是嗎?時間過得真快。」祂感嘆了聲,「想不到世代交替會來得這麼急促,雖然心裡早有準備,知道這天總會來臨,卻還是覺得它來得太快了。」

為什麼王的聲音聽起來如此傷感?

「也真難為了你呀,司慎,結果這次我還是無法打破這個宿命。」

司慎大人也在?

王停頓著,許久才問:「那麼,下一世代的千迦紗華是誰?」

一直沈默的司慎大人依然沒出聲,久到王的耐性已到極限,他才吐出沈沈回話。

「您的枕邊之人。」

咦?

瓷杯落地,傳來尖銳的破碎聲,響聲如漣漪般在冷凝的空氣間擴散,過了三、四秒,聲音明明已經消失,我的耳邊卻一直迴盪著那聲碎裂。

「王!」司慎大人的驚叫讓我回過神,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裡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他破天荒地失聲大喊。

我連忙衝進去,看見司慎大人摟著半昏厥的王,一看見我,兩人皆是一驚。

「妳聽見了?」王靠著牆,強撐起身子。

我半跪著,伸手想攙扶祂,卻被祂一把抓住,緊緊地。

「殘忍啊……」從未流露過驚恐的王抱住我,身子竟顫抖著,「這對妳太殘忍了!」

「到底怎麼了?」我悶在祂的胸口問。

「王即將進行世代交替。」知道主上開不了口,司慎大人穩住聲,幫祂接下去。

「世代交替?」我從王的懷中回過頭。

「舊一代的千迦紗華不適任時,便會由下一位取代,這是死者之王的宿命。」

「不適任?」我驚叫,「王將冥界治理得井井有條,怎麼會不適任?」

祂是這麼盡心盡力地德澤冥地啊,哪挑得出半點錯!

「冥界會挑選自己的主人,直到適任者出現,世代交替的宿命才會中斷。」明知司慎大人只是在陳述事實,但此刻我卻非常討厭聽到他如此冷漠的口吻,「然而適任的標準究竟是什麼,目前依然無人知曉。」

所以之前已經有過多位千迦紗華敗北?

「那……世代交替之後會怎麼樣?」我怕,莫名地害怕著。

內室卻陷入沈默,王和司慎大人都不說。

「司慎大人?」我只好點名。

他面有難色地抿著唇,過了半晌,低沈的聲音帶來噩耗:「為了取得千迦紗華的力量,新任者,必須殺了前代君主。」

什麼?我倒抽口氣。

我不要——

一雙手臂箍住我,王從我身後抱住,粲然的金色髮絲湧到我胸前,悲傷的聲音隨之響起:「別哭,這本是妳我的宿命。」

我才不信!

掙脫了王的擁抱,我衝到司慎面前,憤怒朝他大叫:「你當初讓我留下來,就是為了這個見鬼的交替嗎?」我用力搥打他,「你太過份,太過份了!」

他分毫未動,任我發洩地打著。

「不,司慎雖然是監控世代交替之神,但除非到最後關頭,他才會知道誰是下一個選任者。」王抓住我的拳頭,不忍見我遷怒到司慎身上。

「最後關頭?」

「我的力量已經開始衰退。」舉起手,祂掌間聚集的光芒已不如先前強烈。

我看得心驚,突然想起什麼。

「可是如果之前我沒留下來,我就會繼續人類的輪迴,不可能被選任,對不對?」

「人,的確不可能為鬼界之王。」王輕嘆口氣,「妳會成為千迦紗華也是因緣際會,這一切都是宿命安排。也許從妳決定為我留下來的那一刻,命運就啟動了。」

這全是我任性留下來害的?從我看見祂的第一眼,萌生為鬼不為人的那一剎那,就註定我必須取祂而代之?

「我不要當什麼千迦紗華,只要你好好的,我、我可以離開這裡。」我驚慌轉向司慎,「我當人,我去投胎,我去!」

「來不及了。」王再度將我整個抱住,寬大的白袍掩覆了我的淚顏,「一旦宿命開啟,就不可能回頭。」

我反身摟住祂的腰,泣不成聲。

「不,我做不到!」

我們明明那麼相愛,如果失去祂,我無法獨活呀!

「王,請節哀。」司慎清冷的聲音響起,一瞬間,我分不出他口中的「王」是指誰,「世代交替的時辰已到,請開始吧。」

「不要不要!」我拼命搖著頭。

王望向司慎,再望向懷裡的我,祂忽然伸出手隔空一劃,一道金光包圍住我和祂,在司慎驚訝的視線中,光芒覆蓋著我們一起從神殿消失。

我們逃走了。

接下來幾天,我們四處逃亡,在各個時空中東躲西藏,我們相擁著,親吻著,卻悲哀地知道這樣的日子已無多,隨著時日加長,王的氣息越漸微弱,當司慎找到我們時,王已近乎奄奄一息地倒在我的臂彎中。

千迦紗華的力量是靠後代噬殺前代傳承,如果上一代在消逝之前沒被殺死,在無人繼承的情況下,力量將會崩毀,使整個冥界陷入危機,所以才會有監控之神存在的必要。

我知道,司慎就是趕來執行這個交替的。

「就算祂死了,我寧可讓祂的力量消散,也不會殺害祂。」我抱著心愛的神祇跪坐在地上,頭一抬,對著司慎,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

司慎沈默咬著牙,和我僵持不下,最後他嘆了口氣,手指劃過冷空,一股冷厲之氣突然穿過我體內。

啊,好痛!我抱住胸口,雖然我不會流血,可是這要命的痛,比血肉之軀深受刀割火燒還疼啊!

「我已經劃開了妳的元神,如果在半刻之內不接受千迦紗華的力量,妳將會魂飛魄散。」他撂下警告。

「那就魂飛魄散吧,」我痛得哇哇大叫,「反正王活不了,我也不活啦!」

冰涼的手指突然覆住我的小手,我驚訝低下頭,發現王用哀求的目光凝視著我。

不,別這樣看著我,我絕不會為了活命而殺害你!

「快,」祂加重力道,將我的手握得更緊,「在我的力量還能救妳之前!」

我忍著痛,拼命搖頭。

「我愛妳。」祂美麗蒼白的臉龐落下一道清淚,「我希望妳能活下去。」

如果祂打我罵我,我還能忍,可是祂用那雙溫柔濕潤的眼睛望著我,我就化成水融化,再也無法忤逆了。

「妳必須吃了我,」祂懇求的目光帶著萬般疼惜,「我也是吃了上一代的王才得到力量。」

要我……吃了祂?

胸口的痛比起心裡的痛,頓時一點也不算什麼,我驚恐張著嘴,淚一滴滴落在祂臉上。

這是哪門子的宿命!

司慎靜靜看著我們,環著胸的雙手放了下來,轉身,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霧之中。

他知道我會聽話,所以放心地走了?

「他也可憐。」王望著司慎離去,輕嘆了聲,「看著一代代的千迦紗華由生而滅,卻沒有一個可以掙脫此番宿命。千迦紗華生,他負責保護祂,祂死,竟也是他確定滅殺之人。」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哭得更厲害。

王疼惜地撫去我頰上的淚,輕聲:「真是苦了妳。」一絲最後的微笑綻放著,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嘴邊一吻,「來吧。」

我跪坐在青綠的花草地上,然後,在那片綠野之中,我吃了最心愛的男人,連心也一起埋了。

回到冥府,我成為新世代的王,漸漸地,我不再會笑,也不再哭。

愛,太痛太苦,我絕對不要再愛任何人。

站在高高的神殿上,我的表情是冷的,雙手一揮,滿地鮮花綠草瞬間枯萎,從此冥界不再有光有樹,在我的統治下,人類開始害怕死亡,害怕死後的世界。

可是這還不夠,在我的內心總有一塊傷疤隱痛,儘管藏得很深很深,一想起來還是痛徹心扉,所以我爬上昔日嬉戲的山坡,走向忘川。

人類喝下忘川之水,會忘記一切,死者之國的神祇喝了,能選擇性遺忘,在飲下河水之後,我忘了相愛過的男人。

而我,也不會痛了。

……。

從封閉許久的記憶中回過神,我臉上的淚已成霜。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走近,朔草小小的身子來到我身旁,我再也不管她是敵是友,撲上前抱住她,哭得柔腸寸斷。

「很痛苦吧?」她輕柔地撫著我的髮,難得地,沒嘲諷,反帶一絲疼惜,「可是這種痛苦妳不應該忘記。」

不,如此悲哀的回憶,當初我就是承受不住才想忘掉的啊!

好痛,真的好痛——

她輕哄著,一下又一下拍著我的背安慰。

「快了,這一切都快結束。」

雪,無聲飄落。

「妳很快就會知道我是誰了……」

 

 

 


(12)

 

我生了場重病。

高燒事小,很快就能壓下來,但心病難醫,大夫這麼說。

懨懨躺在床上,我什麼都不想吃,不想做,成日對著牆上的木頭紋路發呆,有時淚無聲無息滑下臉龐,過了許久,我才察覺自己哭了。

大家看到我這個樣子,急得要命,每每端來的湯藥擱在我枕邊,由熱放到冷,什麼話都勸過,依然進不了我的口。

問我,我只是逕自掉著淚,一言不發,心已被回憶掏空,我不知還能說什麼,是誰說時間會沖淡一切?經過千年的悠悠歲月,為什麼那份創痛依然不減?

每一秒,我都清楚意識到自己是靠什麼續命至今,喉間彷彿還殘留著剛吃掉祂時的氣息,又苦又濃,化也化不開。

不,不要逼我,我是不能帶著這個過去活下去的;讓我忘掉,不然,就讓我死了吧。

「銀羽,妳別這樣!」耳邊響起低低的抽咽。

我困惑睜開雙眼,是誰哭了?

「我求求妳,吃藥好不好?」

一雙有力的手臂攬著我,我消瘦了一大圈,像具枯骨般倒在中將的臂彎中,他將臉貼在我的頰上,聲音嘶啞得幾乎讓我認不出來。

「再這樣妳會死去的,妳聽到沒有?」

他好悲傷。

一滴濕熱的淚,從他愛笑的眼角滾落,劃過他的面頰,也劃過我的,我一顫,中將在哭?為什麼他會這麼傷心?

目光緩緩望得更遠,我看見床榻旁聚集不少人,祭月、八皇女、落音,還有大大小小我所認識的侍女們,這種親友齊聚床邊的場面,只有在人彌留之際看得到。

彌留啊……是嗎?原來我已瀕臨垂死的關頭,反正我也不想活,早在千年前,我就應該跟著死去。

殉情,多美多輕鬆呀,哪需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

「銀羽——」緊摟的雙手更加用力地抱住我,中將不斷對我又哭又叫。

我感覺到他的心在泣血,剎那間,我的淚跟著掉落,他是那麼哀痛欲絕,為了我,我怎麼忍心見他經歷和我一樣的痛苦?

還有此刻一屋子不斷呼喚我的眾人們,我的心好小好小,都快承受不住過去的傷痛,怎麼還有空間容納他們的悲傷?

別哭,那一滴滴灑在我臉上的淚太多,也太燙了,讓我的心軟了下來。

「好,」我乾燥的唇微微蠕動,嘆息著,「我吃藥。」

為了他們。

「我吃……」

許是藥石神效以及大家的小心照料,大病一場仍讓我撿回小命,我的身體逐漸康復,慢慢已能清淡進食。

儘管受到大家的盡心呵護,只差沒被捧在掌心,可是我仍然不快樂,我不再是以前的「銀羽」了,自從病癒之後,我時常沈靜望著窗外,不但笑得少,連棋也不下,像個行屍走肉般,人雖活著,心卻是死的。

除非我能把吐出來的忘川之水再吞回去,不然我猜我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

一天下午,落音匆匆將大麾披上我的肩,我回過頭,這才發現自己的雙頰已被窗邊冷風凍疼。平常這個時候,落音一定會在我耳邊發牢騷,說我病剛好怎又吹風,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擔心瞅著我。

我暗自嘆口氣,想來這幾日他們也不好過。

「外面發生什麼事?好像很吵。」

「皇太后派敕使千位局大人來呢,」落音見我終於主動開了口,喜孜孜回道,「聽見您微恙的消息,說想來探望您,但夫人知道妳愛靜,不想讓人擾,於是請她到北對去了。」

最近我的確不想見任何人,但一聽到皇太后派人過來,我想起那張長滿皺紋的威嚴臉龐,和她拿書打我後背時毫不留情的手勁,我突然叫住落音。

「請千位局大人過來吧,我想見。」

「咦?」

雖然吃驚,但轉念一想,我想見外人總是好事,落音忙不迭的應了聲,以百米速度火速衝上渡廊,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當千位局進來我的寢殿時,我已經穿好正裝,她還是和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嚴肅,不過我已經能從她面無表情的臉上分辨出她是關心我的。

「公主這次果然病得不輕,」她挑了挑眉,扇子遮住半邊的臉,「身上簡直沒剩幾兩肉。」

聽見她善意的挖苦,我不自覺地鬆開連日緊繃的唇,微微一笑。

「皇太后殿下很擔心哪,一直念著。」說罷,千位局搖了搖頭,「她自己也還病著呢。」

咦?皇太后病了?

「這是老毛病啦,每年冬天殿下總會發點燒。之前公主常去麗景殿時,殿下心情很好,所以睡得也好,前幾日聽妳病倒後,想是她掛心,不慎染了風寒。」

皇太后心裡,也是犯著心病,唆使貼身侍女將親手撫育的皇子殺死,她的心情,我懂,我現在完全懂得!

唰一聲,我扶著身旁的几帳站起。

「落音,準備牛車,我要進宮。」

「公主?」坐在我身後的落音驚訝起身,趕上前扶我。

我搖搖晃晃地抓著落音的肩膀,費了一番力氣終於站穩,露出笑。

「千位局大人,您別擔心,皇太后以後不會再病了。」

「咦?羽公主,妳要做什麼?」

「請您回去轉告殿下,說她一直想要的忘川之水,」我輕喘著,鄭重點了個頭,「我會幫她帶到!」

 

 

 


(13)

 

窗外靜得宛如無人世界,而窗內除了瞳尚侍泡茶的聲音,亦是滿室安靜。

「我很驚訝,」她將刷勻的抹茶端到我面前,「妳居然要我教妳……讓祭月喪失記憶的術法?」

杯中的翠綠液體還在打轉著,我端起熱茶,在手上轉了幾圈。

「妳該不會天真以為,這樣就能知道破解的方法吧?」瞳尚侍翩然一笑。

我搖搖頭,沒將茶碗送到嘴邊便放下。

「正好相反,我不會再阻止祭月大人忘卻過去。」一絲悲哀,悄悄浮現在我的苦笑裡,「因為現在我已經不希望他恢復記憶。」

想忘的事還是別記起來,會比較幸福,我希望他當個幸福的人。

「喔?」在和我四目交錯的瞬間,瞳尚侍困惑偏了一下頭,接著起身,「我不知道妳是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相信妳。」

走到櫃子前,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包東西,遞到我跟前,我拆開外層的和紙,發現裡面是褐色粉末。

這不是薰香嗎?

「普通人只要聞到『忘川』,一邊想著不愉快的回憶,醒來之後就會忘記。」瞳尚侍幫我將香粉重新包好,「祭月是陰陽師,我的調香對他沒用,所以我才會使用陰陽之術。」

想不到瞳尚侍的調香造詣如此出神入化!

忘川,這名字取得真貼切,我靜靜看著,過了片刻才將薰香收入掌中,緊緊握牢。

謝過瞳尚侍之後,我立即起身,準備往麗景殿走去,手臂忽地被她拽住。

「妳要三思,」她水晶般的眼珠子直望入我眼底,「一旦忘掉的事,就再也不會想起了!」

我點頭,表示明白。

戶外沈沈黑夜猶如無底的深海漩渦,我走在渡廊上,一步步往皇太后的寢殿走去。

其實最想忘了過去的人是我,我好想回去做那個單純的「銀羽」,每天和祭月拌嘴,偶而捉弄一下中將,聽著八皇女的談笑和落音的嘮叨,可是我不行,朔草說我不該忘記痛苦。

那麼,至少我能幫皇太后獲得解脫,看到她得到心靈的平靜,我心底某一部份也會跟著受到救贖。

前方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擋住我的去路,我停下腳步,抬起頭。

是那個小侍童?一身雪白水干,胸前掛著紅色菊綴不改。

「我不能讓姊姊過去!」他平舉著雙臂,執意擋在我跟前。

我一愣。

「為什麼?」

「妳想讓皇太后忘了我,對不對?」他大叫。

「忘了你?」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突然揉著眼,哭了起來:「嗚嗚嗚,我不要被母后忘了。」

他稱呼皇太后……「母后」?

「你到底是誰?」我被弄糊塗了。

他仰起臉,雙頰掛著晶瑩淚珠兒反問:「母后不是跟妳提過我的事?」

咦——難不成他是淳陽親王?我倒抽口氣。

可是,不對呀,淳陽親王早在二十七年前就死了,就算後來僥倖存活下來,怎麼可能還會是個小孩子的模樣?

除非……我猛然望向月光下的他。

「你是淳陽親王的鬼魂?」

  他點點頭,證實了我的猜測。

對我來說看見鬼魂並不可怕,所以我不會像一般人一樣嚇得呼天搶地,但我不解的是他居然會在人間遊蕩,整整二十七年呀!

「莫非你對塵世還有未了的眷戀?」我問。

「嗯。」他清澈的雙眼充滿哀傷,投向深宮一隅,「我很擔心母后的狀況。」

那是麗景殿座落的方向。

「你不恨你母后?」我不認為人類有那麼偉大的情操,能輕易原諒一個置自己於死地的人。

「我不怪她,因為我知道她是真心愛我的。」他眼裡的哀傷更深了些,「只恨我們身在皇家!我死時雖然還是個孩子,二十多年來容貌未改,但不代表我永遠長不大。」

稚幼的外貌只是表面,深藏於心的僕僕風霜才是真。

「我逐漸明白為什麼她會這麼做,也必須這麼做。我,諒解她。」淳陽親王回過頭,「而且這些年來母后一直活在自責之中,所受的苦早已遠遠超過犯下的罪,我再有恨,也淡了。」

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尚未有機會開花結果便凋謝殞落,他卻誰也不怪。

「你真是個溫柔的孩子。」我聽得動容,走近,摟住小小的他。

換做其他人,未必能有這樣的胸襟。

「我好想告訴母后,我一點也不恨她,可是母后看不見我,好幾次都想尋死,讓我在旁看得心驚膽戰。」

其中一次,我還曾親眼目睹,在清水寺的露台上,我為了撿球,不小心跑到──

「啊,是你!」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忽然恍然大悟,「是你帶我過去大殿的,對吧?」

他知道皇太后有危險,所以化身成彩球,一路引著我去救她,連要送給皇太后的青海波,袋口也是他故意打開,好讓我發現裡面是什麼,將薰香送進宮安慰皇太后。

想不到這孩子如此情深意重,竟然放棄昇天的機會,寧可當個孤魂野鬼,也不願離開,日復一日,緊緊地守在皇太后身旁。

「既然你能原諒她,就讓她忘了吧!」我喃喃輕拍著他的背,「你也知道她過得多苦。」

「不!」他仰起急切的小臉,雙手反握住我,「忘了過去縱然能忘卻痛苦,但也會連快樂的事一併遺忘了呀!」

鬼魂性寒,儘管隔著層層衣袖,我還是感受到他的小手冰冷至極。

「我不相信我的存在對母后來說只是個悲哀的過去,我們也曾有過許多美好的回憶啊!我們春日賞櫻,冬季看雪,她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我跳《賀是恩》給她看,那時候我們好快樂好快樂。」

說到最後,他稚氣的聲音已經充滿哽咽。

「請不要讓這些都忘了……」

我一愣,死水般的心湖漸起了漣漪,一個,兩個,一圈圈,一道道,越來越多,過去的旖旎突然掠過我腦中。

是呵,當我還不是千迦紗華時,我也曾擁有過無數甜蜜,王美麗的笑,指尖的溫柔,都曾讓我置身於幸福的雲端。

祂連命都給了我,我卻一心只想忘了祂,僅因這份戀情結束得太過痛苦,我便自私地逃,將祂的美好盡皆抹煞,這絕不是祂要我吃了祂的本意!

如果祂死後還有知覺,見我如此看待我和祂的過去,不知會有多痛心。

我,一點也配不上祂的珍愛!

「姊姊?」淳陽親王慌地在我身旁打轉,不知我為什麼突然痛哭失聲。

我蹲在地上,咽咽地哭了起來,然後,我笑,發自內心地笑了。

「我真是錯得離譜。」且錯得可真長久,竟在千年之後才明白。

掏出懷裡的忘川,我拆開和紙,站起身,將粉末全數倒入掌中。

「淳陽親王,對不起,我的自私差點毀去了你和皇太后最珍貴的寶物。」

也差點摧毀了我自己的。

難怪朔草說,這種痛苦我不該忘記,因為我如果忘了,等於又讓王死過一次,且讓祂消失得徹徹底底,我那麼愛祂,應該讓祂活在我的心中才對。

毅然舉起右手,我打開掌心,一陣北風吹來,吹起我手中的忘川。

我和淳陽親王一起站在渡廊上,含笑望著飄落的粉末像沙塵般隨風飛揚,在冷空中逐漸散逸,直到再也看不見,看不見了。

 

 

 


(14)

 

清涼殿外,雪剛停,眾人搬出大桌,將法器一個個擺上。

「清井大人,你確定全部都要用青色的旗幟?」我語多懷疑,不放心地再三確認。

「四方拜從寅時開始,屬東方青龍之位,」清井大人迅速翻著書,「供上青色應該沒錯……吧?」

他苦笑著,最後那個不明確的發語詞讓在場眾人全部呆住,伊藤大人手上的鎮石不小心擺歪到隔壁桌去。

明天就是陰陽寮的重頭戲,我們這群人還在學藝不精地查書,看得我真是捏把冷汗。

「好吧,那我回八方殿換。」匆匆將剛插好的四色旗拔起,我跑出清涼殿的東庭,準備出內裡,往陰陽寮跑去。

「我跟妳去。」祭月從我身後追來。

我腳步緩下,改用走的,一邊偷偷瞥向他。

他怕我落單,特意來陪我?

「祭月大人,我沒事啦!」前幾天我消沈成那樣,嚇壞了大家,現在只要稍微離開一下,就會有人關心跟上,不是祭月就是中將,「倒是你,新年大祭的儀式,順序都背牢了嗎?」

他和我並肩走著,笑著說沒問題。

「真的?」我卻比他還緊張,宮內可有許多人正擦亮眼睛,等著看他出錯呢。

皇上對現在的他多少也有些存疑,是我硬著頭皮作保,才沒讓祭月被換下來,反正儀式當天只要做作樣子,次序沒錯,應該沒人看得出端倪。

這算作弊嗎?

目前箭在弦上,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只是這幾日幫祭月惡補的結果,不知到時他能記住幾成?

「奇怪,青龍,青龍,青色的旗子跑哪去了?」回到殿內翻箱倒櫃地找著,我負責右邊的櫃子,祭月負責左邊。

為了準備明天的四方拜,寮裡眾人全在清涼殿佈置,整個八方殿變得空蕩蕩的,只剩我們兩人。

「咦?這是什麼?」祭月從抽屜內層拿出一只木盒,將盒蓋一掀,裡頭是我之前送他的香包。

我驚喜拿出香囊,雙掌捧著,緩緩坐下,沒想到它居然會被小心地保管在上鎖的抽屜中。

「好香!」祭月嗅了嗅,讚嘆地說。

「真神奇。」先前那股嗆鼻的香味經過沈澱之後,竟會轉化為如此綿密,溫暖的味道,彷彿冰潤的玉石在人的手心中逐漸生暖。

「幸好你沒丟掉。」我開心極了。

「我?」

看見祭月眼中的困惑,我這才意識到,我指的是以前的「他」──用懷念的語氣。

祭月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雙唇不禁抿起,一陣沈默在我們兩人之間尷尬地蔓延開來。

過了半晌,我打破沈寂:「你別放在心上,我沒別的意思。」不忍見他難受,我連忙補上一句,「你跟『他』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嘛。」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可是妳還是比較希望『他』能回來,對不對?」

我愕然抬起頭,手上的香包頓時掉落到地上,一接觸到他炯熱的視線,我立即轉開,怕他看見我臉上的答案。

「你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匆匆抽回手,我逃避似地擠出牽強的笑。

「我剛失去記憶的時候,走在路上,發現有些人一看到我,馬上加快腳步躲開。我很納悶,難道以前的我有這麼不得人緣嗎?後來我聽說,之前我的個性冷冰冰的,不愛笑,也不愛說話。」

祭月……我的心陡然痛了一下。

「儘管這樣,」他抓住我的肩膀,讓我不得不面對他,「妳還是比較喜歡『他』,相較於『我』,是不是,銀羽?」

他笑著,卻是很苦澀的笑。

「妳不必回答,」他放開我,手指輕輕按住我的唇,「噓,我知道,我都知道。」

站起身,他轉向窗外。

「我會失去記憶,是一位叫瞳尚侍的女性造成的,是吧?我聽中將說過。」

他要做什麼?我跟著站起,他剛好回過頭,朝我行了個禮。

「謝謝妳這段日子的照顧。」

咦?

「我……很快樂。」再度抬起頭時,他的眼角已經有些清亮的水光。

「雖然我一點也不認為我會比以前的自己差,不過,」他的雙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我希望妳記住,不管是我們哪一個,我們都希望妳能幸福。」

為什麼我覺得他在向我道別?為什麼我的雙眼也跟他一樣亮亮的?

「因為我們……」他驀地停住,沒再接下去。

過了兩、三秒,他的唇邊忽然泛起一朵笑。

「等我恢復記憶之後,我猜我一定沒膽這樣做。」修長的手指驀然抓住我的肩,將我往他懷中一攬,「所以趁現在我還敢這麼做的時候──」

他低下頭,漂亮的薄唇赫然貼上我的。

這、這是……!一瞬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整個世界在天旋地轉。

「如果妳想打我一巴掌,我建議,等我恢復記憶之後再打。」他離開我的唇,笑著放開我,「用力一點沒關係。」

深深地,看了我最後一眼,他的眸裡帶著溫濕的笑,然後頭回也不回地轉身,走出八方殿。

「祭月大人!」察覺到他的決心,我匆促追到門外。

他高挺的背影越走越遠,戶外一片飛雪,不似嚴冬的冰,卻似春日謝落的櫻花雨,一片片,一瓣瓣在他身後雪白地下著。

「謝謝……」我哭著,朝他遠去的背影大喊,「真的,謝謝你!」

眼前景物逐漸模糊,在白茫飛雪之中,那個曾經短暫出現過,會開懷大笑的祭月,一步步,漸行漸遠。

最後消失不見。

 

 

 


(15)

 

推開紙門,瞳尚侍緩步而出。

在門外等得心急如焚的我已經快把走廊踩爛,一看見她出來,我立即迎上去,緊張地問:「祭月大人他……」

「他已經恢復記憶。」瞳尚侍走過我,在扶手前停下,望著滿地積雪的天井,她的臉上帶著施行完大法後的淡淡倦意。

「真想不到,」過了片刻,她突然搖著頭,失笑,「他竟然會做這樣的決定,讓我非常意外。」

我也很吃驚。

當初祭月還曾信誓旦旦地說,他根本不想恢復記憶。

「我問他為什麼,妳知道他怎麼回我嗎?」瞳尚侍轉身面向我,「他說,『因為人,是會為了別人而改變的』。」

她輕嘆一聲。

「他口中的『別人』指的就是妳吧,羽公主?」

我的心漲滿感動和一點點的愧疚,頭不禁低下。

「既然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無話可說,不過,」一隻手輕托起我的下巴,她定定凝視著我,清水般的眸少了點冷意,多了份溫情,「他放棄輕鬆平順的人生,以後一定會吃苦,我希望妳能在能力範圍之內多幫他一點,千萬別捨棄他。」

誠懇地,她輕吟。

「答應我,嗯?」

我鄭重點了個頭。

一道滿意的弧線劃上她的唇,她鬆開手,臉微微一轉,對著身側的紙門看了一眼,我突然有種她即將離去的預感。

「瞳尚侍,妳要上哪去?」我不禁叫住她。

「我來這裡的目的已經完成,或者該說失敗了,現下已無留下來的必要。」她走下天井,雙腳踩在白雪之上,「我會離開大內,離開平安京,回去故鄉。」

「妳不等祭月大人醒來再走?」好不容易姊弟倆重逢了,難道她不想跟祭月多說幾句?

「不了,他會瞭解的。」

看著瞳尚侍形單影隻地遠去,背影多麼孤單,儘管回到攝津,她也是一個人離群索居吧?

祭月因為一身異能遭人排擠,她何嘗不是如此,不管去到哪裡,都和人類格格不入,宛如無根的浮萍,無處為家。

「瞳尚侍,」驀地,我又喊住她,「能不能告訴我,妳真正的名字?」

她停下腳步,回頭,臉龐被冬陽和雪光照得豔亮。

「時部,」她細細出聲,「無月。」

好寂寞的名字,卻意外地適合她。

我將雙手放在嘴邊,朝她放聲大叫:「無月小姐,妳也要答應我,一定要讓自己幸福地活下去喔!」

她一愣,一向淡漠的臉上難得地泛起笑意。

「如果哪天我能和祭月一樣,遇見一個讓我願意為他改變的人,也許我就能幸福了。」

她終究離去,然而不久之後,她走過的雪路將消融成水,再從水變成茵綠的春天。

一陣吵鬧的腳步聲從迴廊轉角傳來,讓我回過頭,清井等諸位大人接獲消息,紛沓接踵地趕到我身邊,我們一群人七上八下地擠在門口,偷偷從門縫中探頭窺視。

「羽公主,妳確定祭月大人已經恢復記憶了嗎?」伊藤大人小聲地發問。

他在最下面,再來是崛川、土御門、清井大人和我,我們由下而上在門邊排成一列,一起躲在殿門口張望。

老實說我也有點緊張,不知祭月恢復的狀況如何?

只見祭月坐在殿內,拿起身前長桌上的文件一份份看著,發現我們躲在門後,他銳利的眉挑了挑。

「伊藤大人,」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冷冷響起,「這是什麼卦象?標示不清不說,還錯誤連篇,請你拿回去更正後再送過來。」

伊藤大人一驚,整個人滑倒到地上去,臉直接和地板撞在一起,他唉唷了聲,苦著臉咕噥:「我現在很確定,他真的回來了啦。」

接下來崛川和土御門兩位大人亦被一個個叫進去,頓時殿裡一片哀鴻遍野,祭月穩穩坐在中央唱名,退件一封封下來,眾位大人在旁接得唉聲嘆氣,看來一切已照舊如常。

「雖然祭月大人失去記憶後跟我們比較要好,我們都很喜歡他。」門外只剩下我和清井大人,我們一起欣賞著眼前光景,他說著說著,發出會心一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恢復記憶,我反而鬆了口氣。」

「清井大人,」殿內再次響起冷聲,「四方拜的儀表是你寫的?」

看,來了,清井大人苦笑地朝我擠了擠眉,連忙應聲走入。

「既是四方拜,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四神的主位都要安上,你全用青旗,難道是想讓祂們在未來的一年裡打架?」

整頓完眾人,祭月走出大殿,在門口碰見我。

「妳的方位圖還沒——」說到一半的話硬生生止住,因為我忽然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

他全身一震,被我撞得向後退了一步,再急忙站穩。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將臉深深埋入他的胸口,我緊抓著他的後背,不敢放。

原以為會失去他,幸好,只是差一點。

「喂。」他不自然地喚了一聲,卻沒推開我。

「以後就算被施法,」我抬起頭,眼裡閃著淚花,「你也不能忘記,知道嗎?絕對不能忘記!」

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的過去,好寂寞。

「笨蛋。」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我的頭,「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破涕為笑,鬆開手,看著眼前漠然的他,我的心裡踏實起來。

我不怪瞳尚侍,如果沒有她,我怎會知道祭月對我來說如此重要呢,而且也因為這樣我才會知道——

「妳笑什麼?」他被我看得不自在,匆匆繞過我,往清涼殿走去。

「呵,祭月大人,雖然你嘴裡一直不肯承認,不過你會成為陰陽師,不只是別無選擇之下才走上這一途的吧?」我伶俐瞅著他,「更重要的是,你想保護眾人,對嗎?」

他一愣,有些狼狽地別開臉。

「怎麼可能。」他哼了聲,「妳聽誰亂說?」

「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我才沒有。」他越走越快。

「你有。」我拉上即將滑下的外褂,笑著,跟上健步如飛的他,「在你睡著的時候。」

 

 

 

 

 ※

 

 

 

 

一年復始。

過了午夜,今年將成為去年,明年將成為今年。宮中到處充滿賀年之聲,只有麗景殿一帶特別安靜,皇太后燒還沒退,連年宴都沒出席,早早躺上床。

老人家淺眠,稍微一點聲響就會醒過來,一聽我來到殿內,她立刻喚了千位局為她披上外衣。

「妳總算想到要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手一招,命人將几帳全撤了。

寢殿裡原先只點著一盞燈,因我的到訪而多添上兩盞。

等到侍女們都退下,我才笑嘻嘻地回道:「您別惱,我多帶一個人來看您當作賠禮。」說罷,我朝門口輕喚,「請進來吧。」

淳陽親王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才踏進殿內,在我身旁坐下。

「羽公主,妳在跟誰說話?」皇太后坐臥在榻上,不解地問。

淳陽親王是鬼魂,一般人是看不見的。

幸好,對於這一點我不至於無計可施,朔草封印了我的力量之後,留下讓我看見鬼,以及使他們現形的能力(但這不代表那個小鬼值得誇讚)。

兩手一揮,我手上的銀光化成風,穿過淳陽親王的魂魄,其中一盞燭燈跟著被熄滅。

「啊。」皇太后吃驚直起身子。

「母后?」淳陽親王不敢確定皇太后是否看得見他,怯怯叫了一聲。

顫抖摀住唇,皇太后頓時老淚縱橫地哭了出來。

這到底是見著他,還是見不著?淳陽親王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我朝他點了點頭,他深吸口氣,起身來到皇太后的榻前。

「您每天都在哭,會把眼睛哭壞的。」他伸出手,用衣袖拭去她頰上的熱淚,溫柔地。

皇太后哽咽望著他,手指在空中抖了好幾下。

此番情景,夢耶,非耶?

「喔喔,孩子,喔老天……」她哭著將他緊摟入懷。

我在旁看得鼻酸,該死,我忘了把懷紙隨身帶著。

「對不起,母后對不起你……」老邁的身子禁不住激動,不停抽噎著。

淳陽親王輕拍著她的肩,淚亦滑下,他拼命搖頭。

「您別再這樣惦著,淳陽不怪,從來不怪。」他將皇太后推開些,嘶啞地大叫,「母后,我是病死的,病死的,您知道嗎?」

咦?皇太后圓睜著驚愕的雙眸,我亦豎起了耳朵,這跟皇太后先前說的不一樣呀。

「病死?」她無法置信,聲音抖顫得如被風吹刮的樹葉,「不,不可能,你是被我殺死的,是我,是我叫松露……」

淳陽親王打斷她,用力搖頭。

「二十七年前,松露將我帶到宮外加害時,她掐著我的脖子,又快又狠,的確不打算讓我活命,但在最後一刻她卻突然放開雙手。」

皇太后濕潤的臉再次露出驚訝之情。

「後來她悄悄安排我住在鹽小路上的一處民宅,我在那棟小屋生活了泰半個月,只是那年京裡爆發瘟疫,我不幸被染上,最後死去。」他抓住皇太后的手,使力搖動,「您並未殺死我,我是自然死亡的啊,母后!」

皇太后震驚得說不話,過了半晌,她才吐出幽長的嘆息:「不,松露心慈手軟放過你,也改變不了我曾下令殺害你的事實。」

放在門邊的几帳被風吹得差點將燈臺打翻,我站起身,將燈臺搬開,索性移到門口坐下。

「我不認為松露最後沒殺我是出自一念善心,她那麼忠心,不可能違抗您的意思。」淳陽親王用手袖,將她另一邊的淚痕擦去,「母后,她跟在您身邊最久,也最懂您,她一定是察覺到您內心真正的心意是希望我活下去,所以最後一刻才放開手。」

他知道皇太后愛潔,幫她順開肩上亂髮,再緊緊握住她乾皺的手。

「那時候,是您心中的慈愛救了我呀!」

皇太后又流出了淚,不同的是,她終於展開了二十七年來未見的笑容,母子兩又哭又笑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您一定要好好度過剩下的日子,每天都要很快樂。」淳陽親王笑著,珍惜著,埋入母親懷中,「這樣我們才能在天上再度相見!」

我看得感動莫名,不忍破壞他們獨處的時光,便隻身退出了大殿,室外夜空清朗,星子不多,依稀點綴在樹梢。

過了一會兒,淳陽親王走出。

「皇太后睡了?」我問。

「嗯。」他帶著笑跑到我面前,「羽姊姊,謝謝妳。」

小小的身子逐漸騰空飄起。

「請送我一程,好嗎?」

我笑著點了點頭,抽出腰間的冥笛,放至嘴邊。

樂聲悠悠,隨著流轉的笛音,他的身子越昇越高,越昇越高,漸漸地,他的雙腳變成透明的空氣,再來是腰和胸,最後昇天而去。

我繼續吹著笛。

送走了淳陽親王,我,還想悼念一個人。

今晚就讓我為您流下一夜的淚,直至天明吧。

 

 

因為忘了痛苦的人生,

是不會完整的。

 

 

 

第四話  忘川之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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