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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戶姬傳》 第六話 禁斷

 

09

 

倘若此時被家重發現她在這裡,恐怕會對他們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宗武正想請妹妹迴避,七姬已邁開步伐,卻不是走回裡側長廊,而是來到正殿中央,藏身於天井上方的真吾移開其中一片隔板,將輕巧跳起的她順勢拉上去,再將隔板移回原處闔起。

一氣呵成的動作,快得不過眨眼之間,下頭的宗武看得目瞪口呆,還在驚詫中,廊外那群人已經來到門外。他趕緊收回視線,正欲開口迎接走在最前頭的兄長,砰一聲,家重將半閉紙門猛然推開,氣沖沖經過他身前,朝正殿主位走過去坐下。

每次見面,哥哥從未給他好臉色,這回亦不例外,他才剛在中央坐下行完禮,家重劈頭便是一連串毫不客氣的叱問。

「大納言大人想知道,您是不是去過下町?去下町做什麼?都見過哪些人?」怕他聽不懂,跟著進屋的大岡忠光在家重一陣咆哮之後,開始為他逐字逐句解釋。

「為何大哥認為我去過下町?」在不清楚兄長意圖之前,宗武不敢冒然回答,於是先提出反問。

家重一愣,突然之間,被問得啞口的他不知該如何應對,頓時有些惱羞成怒,正要發作大罵,一個明快的聲音驟然響起。

「右近衛權中將大人,這支五股扇上的詩句,可是您親手所題?」

開口之人是新上任的南町奉行,松波正春!

屈膝蹲在屋樑上方的七姬豎起耳朵,雖然看不到下方情景,但透過靈敏聽力,可以想見底下一柄打開的五股扇正置於地,朝宗武推過去。

扇上字跡再明白不過,確實出自他之手,這把五股扇是他送給諒太夫妻新婚禮物的其中一樣,想來松波正春在諒太住處發現扇子後,已從上頭字跡察覺到不對勁,此番前來便是想釐清他與諒太夫妻的關係。

畢竟一個普通町人,家中竟會出現他的墨寶,怎麼想都覺得很可疑。

「松波大人,扇上題字的確是我所寫。」微微停頓後,他如實回答,一邊謹慎斟酌著措辭,「後來我便將此扇贈與一位住在下町的友人。」

既然已從他口中得到證實,松波正春正欲進一步往下問,哪知家重反應異常激烈,馬上從主位跳起來,朝弟弟衝過去。

「大納言大人!」驚愕看著他掄起拳頭,往宗武左臉用力揍下去,大岡忠光急忙跟著起身,「大納言大人,請您住手!」

聽著底下傳來的騷動,七姬錯愕不已,雖然早知兄長們感情不睦,但她沒料到兩人關係竟會惡劣至此。

若私底下只有兄弟兩也就罷了,如今松波正春就在一旁,家重居然在臣下面前動手毆打弟弟!

當大岡忠光將盛怒中的家重架開時,家重還不斷用腳掌踩著地板叫吼,只是他口齒含糊不清,很難聽出他在痛罵什麼,唯有大岡忠光知道他的意思,卻礙於說出來只會讓場面更難堪,而不便開口。

「你你說!」不滿家臣的緘默,家重回過頭,立刻粗聲催促,「你把我的話說出來,一字不漏,告訴、告訴那傢伙!快告訴他!」

在他的逼迫下,大岡忠光硬著頭皮,不得不照實轉述。

「大納言大人認為,您為了爭奪繼承人之位,故意去下町親近百姓,以此博取將軍大人好感,手段實在⋯⋯卑劣,」低下頭,大岡忠光越說越小聲,到後來幾乎成氣音,「簡直就是⋯⋯不顧廉恥。」

這話說得毫不留情,擺明就是要當著臣下的面羞侮他!

面對兄長的辱罵,宗武紅著耳根,拼命握緊雙拳,強抑忍下這分屈辱,並未回嘴,因為根據以往經驗,此時他若出聲辯解,只會惹得兄長更惱怒。

「從今日起,請右近衛權中將大人安分待在屋敷內,沒有大納言大人的同意,不可隨意出府,尤其是下町,絕對嚴禁前往。」

在離開之前,家重又推了大岡忠光一把,要他把後面這段話說完,等確定大岡忠光全部傳完話,才忿忿步出,大岡忠光連忙行禮,亦行色匆匆地跟著離去。

於是殿內就剩下宗武與松波正春兩人,剛才那一幕,實在不是作為外臣的松波正春應該看見的,此時氣氛尷尬得很,但松波正春異常沉著,開口問的是先前被家重打斷的事。

宗武有些慶幸松波正春公事公辦,沒有多言,不然被臣下目睹他的遭遇已經夠丟臉了,若是松波正春出於禮貌寬慰,只會讓他更狼狽。

「看來鄰人口中,那個常去找諒太夫妻的年輕武士就是右近衛權中將大人。」

聽他一一回答完問題,松波正春有了結論,立刻行禮起身。

「松波大人請留步!」見他轉頭就要走出,宗武連忙叫住對方,「諒太遭人殺害,必定與他揭發福島俊元有關,你是否已有眉目?」

停住腳步的他淡淡回過頭。

「此案尚在調查中,恕我不便對外說明。」

「可是松波大人──」

「另外,」知道他想說什麼,松波正春索性直接打斷,「右近衛權中將大人與被害者相識,想早日找出兇手,也是人之常情,但調查審判理應由町奉行所進行,旁人不宜介入。」

咦?他怎會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追查?宗武愣住。

「自從被害者身亡後,您是否時常在附近徘徊?」早在接獲通報,他便派人監視案發地,知道有人常進出被害者住處,一開始他懷疑兇嫌為了某種目的重回現場,如今才知原來是這位將軍次子想為友人查出死因。

「我⋯⋯」雖然松波正春說得很客氣,不過言下之意很明顯,認為他這樣做是在擾亂偵查,「但我聽聞町奉行所調查過程並不順利,畢竟諒太揭發的對象不是普通人,是高層幕臣,町奉行所恐怕很難要求幕府重臣配合調查。」

沒有實質證據,別說審問,連對福島俊元發動搜查都很困難吧,否則也不會在諒太被殺後,還無法將最有嫌疑的福島俊元下罪查辦。

這就是官場現實,單靠町奉行所根本奈何不了那些重臣,與其如此,不如和同樣想查清案情的他合作,好歹他是將軍之子,這層身份可幫松波正春掃除許多阻礙。

「就因為太過困難,所以便放棄嗎?」松波正春搖搖頭,「照右近衛權中將大人的說法,既然調查幕臣的困難度太高,只能依靠像你這樣更高地位之人的協助,才能讓幕臣服從偵詢,查辦案件,那麼町奉行所將永遠無法發揮應有的功用。」

身材精瘦的松波正春就任南町奉行時已經七十二歲,兩邊髮鬢與大岡忠相一樣花白,不同的是,他說話速度更快,有雙角鷹似的雙眼,眼皮很厚,平常習慣低垂著雙眸,唯有往上看時才會露出底下精炯的瞳仁。

「這個案子,町奉行所定會徹查到底,還請右近衛權中將大人莫再插手⋯⋯」話未說完,他突然一頓,抬起眼皮往宗武看去,似是想起什麼,「慢著,您該不會是⋯⋯!」

搜尋的目光,迅速移向左右,瀏覽屋內一圈後,在某處停住,他快步走向內側,唰一聲,將兩扇緊閉的紙門陡然拉開。

「松波大人?」不明白他為何會做出如此異常的舉動,宗武驚詫跟上。

打開的紙門後方,是片無人長廊,面對裡側的庭院正下著片片白雪。

「今日一早我從手下回報中,得知一個有趣的消息。」轉回頭,松波正春意有所指地說道,「發生凶案的寺子屋內,有扇原本還好端端的紙門被弄壞了。」

啊!不僅底下的宗武,連天井上方的七姬,都同時倒抽口氣。

「如果您真碰見『那一位』,」比起剛才堅定地要求,此時的松波正春語氣間多了一點無奈嘆息,彷彿接下來要講的人,他覺得問題更大,「她領有將軍大人特許的密令,要進行調查,也沒人敢阻止,但我還是老話一句,町奉行所職責是保護町內百姓,不管面臨多大阻力,都該想辦法突破。這是町奉行所設立之初,就被賦予的職權與功能,本就該依此正常運作,而不是在體制外另外創造一個超越所有機制的存在,去輔助它。」

微微停頓幾秒,松波正春接著說出更為犀利的結語。

「暗夜奉行,在人民心裡已經是公理正義的化身,但另一方面,何嘗不是變相加深人民對官府的不信任,這樣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好嚴厲的南町奉行!

等到松波正春離去,七姬躍下天井,站在宗武身旁,一同望著那道遠去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被⋯⋯警告了呢。」抬起手指,按了按腫脹的面頰,宗武露出苦笑。

而且松波正春反應好快,七姬掏出巾帕,幫兄長擦拭微微出血的唇角,一邊望向松波正春打開的紙門後側,那是她剛才坐過的位置。

「千香離。」伸手拿過她的巾帕,緊握在手中,宗武收起苦笑,定定看著妹妹,「不管松波大人說得是否有道理,目前町奉行所有許多地方力猶未迨是事實,這四年多來,妳的出現,讓很多人在絕望的時候,還能懷抱希望。」

想想自己現今處處受限的處境,宗武深吸口氣,退後一步,在地板上坐下,以一個無比慎重、正式的姿態,雙手觸地,朝她彎下腰。

「大哥對我猜忌已深,為了別再激怒他,這段時間我無法離開屋敷,諒太的事,還有綾音的下落,就拜託妳了!」

不是用兄長的身份,而是代諒太他們這些無助的普通百姓,向她提出誠懇認真的請求。

望著低頭請託的哥哥,那一瞬間,七姬深深感受到了他的誠心,他心懷百姓,是真正在乎人民之人。

「二哥,大哥會這麼提防你,討厭你,我想那是因為你在各方面都比他更適合當主政者,你難道真的沒有想過要取代他,成為下任將軍嗎?」

宗武一愣,抬起頭,沒想到她會問得這麼直接,他大笑著站起,同樣也回答得磊落大方,毫無隱瞞。

「這話很多人問過我。」從他逐漸成年以來,家臣、幕臣,常有人慫恿他去爭取繼承人之位,連妻子也勸過他,「但我從未想過要當將軍,只是希望人民能幸福。」

他搖搖頭。

「大哥既然已經是繼承人,我不想為了權力,去傷害自己的兄長。」說到這裡,面頰突然一個抽痛,令他意識到自己才剛挨揍的左臉尚未消腫,他不由得又苦笑一下,將她給的巾帕按上去止疼,「只不過以他現在這麼厭惡我的情況來看,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發乎真心地想協助他,支持他。」

原來是這樣,七姬恍然大悟。

「前陣子我帶大哥出城時,發現一路都有人跟蹤,且跟蹤者是二哥指使的。」原以為他有意派人監視,如今才知他背後用心,「你是怕我們發生意外,叫人暗中跟著以防不策吧?」

聽她這麼一說,他回想起來。

「那時得知你們要秘密出城,就怕你們在路上碰到什麼危險,畢竟大哥是繼承人,容不得閃失,他與妳更是我重要的家人。」如今細想,他不免覺得好笑,「如果早知妳是暗夜奉行,有妳在根本不可能出事,我就不用多此一舉了。」

的確,比起他派去的人,她受過忍術訓練,身手更好,但他這分想要保護手足的心意,她會記在心裡。

可惜他們另一位兄長,未必能體會他的苦心。

「二哥,諒太與綾音的事,我一定會完成你的託付,調查清楚,只是⋯⋯」轉身,走到門邊的她聲音微微一沉,「你和我恐怕都要有面對真相的心理準備。」

咦?不解望著離去的她步出長廊,宗武跟著走出屋外,想抬頭看清楚,她已跳上屋簷,失去了蹤影。

「主子,莫非妳是懷疑⋯⋯」

她的二哥無法馬上會意過來,但跟在她身邊多年,與她默契十足的真吾卻是第一時間就明白她在說什麼。

「太奇怪了,真吾,連你都看出異樣了,對不對?」站立在棧瓦鋪成的黑亮屋頂上,背對著他的七姬雙手環胸,俯視著江戶市街,風吹起她繡著千鳥紋樣的衣袖,亦吹動她微瞇起的長長眼睫。

「表面上我大哥是聽到宗武哥哥去下町的消息,一怒之下來興師問罪,但他會與松波大人一起過來,表示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間並不晚於町奉行所。」

連主理凶案的松波正春都是今日才從扇上題字,聯想到諒太與宗武的關係,家重為何這麼快就知道這件事?

「主子。」此刻已隱約知道答案的她,內心該是何等沈痛!

「除非他原本就很關注這件命案,才會特別注意町奉行所的動態。」

千萬、千萬不要是她推想的那樣!緊握手心,在交代完真吾後,七姬緩緩轉動面容,往後望向江戶城方向。

於是,在新年前一日,真吾帶回了她要的調查結果,看完報告書的她,久久沒說半個字。

過了晌午,西之丸一處偏僻側殿,大岡忠光端著膳食走在廊道上,一過轉角,赫然發現前方立著一道朱紅身影,他面色大驚,急忙踩住腳步。

「姬、姬君!」與她四目相交的瞬間,大岡忠光下意識撇開視線,神態有著幾分難以啟齒的心虛。

下著冬雪的空氣,明明冷得入骨,七姬一身緋紅,卻宛如揚散開的蓮華火焰,在冰涼白雪中,踩著堅定步履,一步一步走到大岡忠光面前。

深吸口氣,她毅然抬起清亮眼眸,沉著聲問。

「綾音是不是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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