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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戶姬傳》 第六話 禁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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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問句,但她語調篤定,顯然已經查清一切。

「怎麼、怎麼可能呢。」然而站在身為家臣的立場,大岡忠光只能矢口否認。

「忠光大人,若你當真不知情,」她苦笑著提醒,「你應該反問我,綾音是誰。」

雙手握緊托盤,大岡忠光一時語塞,將無顏抬起的臉壓得更低,七姬看了看他手上飯食。

「那是要送去給綾音的吧?」西之丸突然多出一個來歷聲張不得的女子,起居飲食不便交給一般女中打理,全由他親自張羅。

「之前家重大人頻繁出城,我還以為他想瞭解百姓生活,實際上,他卻是為了去看綾音。」

或許一開始,他的確是想體察民情,只是有次偶然碰見綾音後,原本出城目的便全拋諸腦後。

相較於身邊個個拘禮溫順的女性,綾音不僅生得美貌,個性又相當直率可愛,就算已是有夫之婦,他還是常去寺子屋,找藉口接近她,讓諒太夫妻不勝其擾。此舉並鬧得周邊鄰里人盡皆知,只是大夥不知他是何人,只知他家境富裕,衣著打扮一次比一次講究,每回出現都帶著許多昂貴禮物前去。

「諒太告發福島俊元後,福島俊元本想先下手為強,將這對夫妻一起滅口,但倘若真這麼做,自己鐵定會成為最大嫌疑者,就在猶豫不決時,家重大人的舉動吸引了他注意。」

經過幾番查探,福島俊元驚訝發現家重真實身份,並猜到他何以時常徘徊寺子屋。

「於是他利用這點,與家重大人交換條件,只要暗中幫他阻礙奉行所調查,他便有辦法讓綾音離開丈夫,去西之丸服侍。」

之前真吾曾說,福島俊元收賄一案受到上層官員不斷施壓阻撓,這個上層官員,經過重重盤查,往上追溯到源頭就是來自於家重的秘密授意!

「只不過家重大人萬萬沒想到,福島俊元所謂的方法,竟是殺了綾音丈夫,再叫人擄走她,秘密送入西之丸。」

如此一來,諒太之死,家重事前雖不知情,但事後亦脫離不了關係,如今他察覺自己上當,為時已晚,為免事跡敗露,只能極力為福島俊元遮掩。

「偏偏家重大人最忌憚的人,宗武大人居然與諒太夫婦有往來,比起生氣,他內心其實更多的是驚恐,深怕被弟弟知道實情,才會在與松波大人同去那一天,動手毆打宗武大人,還下重話,不准他出府半步。」

為了斷絕弟弟前往下町,挖掘出真相的可能性,家重當天表現得太過急切,不僅是發怒而已,根本是拼了命地在恫嚇對方,這個失控的舉止,令七姬越加肯定兄長是想掩飾什麼。

「那一天⋯⋯」終於明白她為何會起疑,大岡忠光愕然抬起頭,「原來當時姬君在場!」

移開視線,七姬轉向身後長廊,從這條木造渡廊直走到底是間雜物室,位於西之丸偏僻角落,平常少有人經過,近日更嚴令他人靠近。

「姬君!」眼見她邁開步伐,往長廊底端走去,大岡忠光捧著托盤匆匆跟上,一個快步旋身,在她面前伏地跪下。

「忠光大人,你這是要阻止我嗎?」

綾音剛到西之丸時,勢必被告知丈夫已死,是將軍世子救下她,以他地位之顯赫,往後她在城內錦衣玉食,生活更有保障,甚至騙她說會幫她查明丈夫死因,時間一久,她便會心生感激而委身投靠。

然而他們太不了解綾音,一開始她或許會相信,但很快地,一直被關在雜物間的她發覺不對勁,想通自己來到西之丸的原委後,以綾音為人,七姬不敢想像她會做出什麼事。

「今日小人膽敢擋住您的去路,已是犯上大不敬,可若您把人帶走,上報事情始末,將軍大人必然震怒,很有可能影響家重大人繼承下任將軍的資格!」

為了保住小主人的將來,就算拚了一死,他也不能讓她走過去。

「大岡忠光,你讓開。」她加重語氣。

「請姬君殿下見諒。」前額緊貼著冰冷地板,他嘶啞著聲回應。

望著跪地請求,並未退開半步的他,七姬忽然想到,之前曾要大岡忠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留在家重身邊,支持他,保護他,將他放在最優先的位置上,哪怕有天必須對付的人是她也一樣。

「你這分對主的忠義,我敬重。」並不是每個人明知侍奉的主上失格,都還能如此不離不棄,七姬靜靜看著大岡忠光,停頓了一秒,隨即繞過他,繼續向前邁步,「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名女子被人當成脫罪工具,卻無動於衷,任由她犧牲。」

「姬君──」

情急之下,高聲叫喚的大岡忠光正欲起身追去,另一邊轉角驀然傳來更為急迫的大喝。

「妳、妳妳不許去!」

接獲消息趕來的家重上氣不接下氣,急喘吁吁地出現在廊上,他的身後跟著神雪,兩人隔著一大段距離,當他沿路狂奔著抵達,須臾過後,安靜行進的神雪才徐徐走來。

「這件事妳、妳別管!」來到七姬面前,家重一臉氣急敗壞,橫身擋在走道中央,不讓她過去。

「大哥,你不能一錯再錯。」

身為將軍世子竟聽信不肖幕臣之言,如今落下把柄,反而受制於臣下,此事離譜至極,簡直前所未聞,他滿臉漲紅,急忙為自己辯解:「那、那是福島俊元不該欺騙我,他說那是誣告,他並沒有收賄,要我暫且幫他壓下一陣子,我是被他、被他利用了!」

「的確,福島俊元是狡猾。」直視著兄長,七姬搖搖頭,「可是大哥會受他蠱惑,表示你亦先存有私心,想將他人之妻納為己有,否則福島俊元再怎麼能言善道,也不可能說服你。」

聽她一語點破事實,家重的臉立刻變得越加通紅,他左右支吾,努力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找到自圓其說的藉口。

「要、要不是我,綾音早就一起被、被殺了。」這麼一想,他頓時覺得理直氣壯起來,「對,妳、妳看她留在西之丸,能成、成為我的側室,吃穿用度都是高、高級品,比之前在城外過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我會好好待她,不會、不會委屈她的。」

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神雪站在轉角內側,打從七姬開始對自家兄長進行調查,她就透過特殊管道詢問牢裡的清水御飛,是否要加以阻撓。

他的回覆相當出人意外,竟說無須干擾調查,等七姬來西之丸要人,再去通知家重。

「或許有些女子會為了得到更富足的生活而願意妥協,但綾音不會,她深愛丈夫,諒太死後,她最想做的事是實現丈夫遺志,揭發福島俊元的惡行。」正因綾音不可能攀附富貴,更不能讓她繼續留下,「你把她關在這裡,她遲早會察覺你另有所圖,無力逃離此地的她只會越來越絕望。」

「妳、妳胡說!」

「大哥──」

「夠了!」一聲暴喝,家重用力跺腳,「妳不要再說了,妳退、退下,現在就離開西之丸!」

一眼就看穿了兄長打算支開她,偷偷把綾音藏到別處去,七姬一步未動。

見她依然雙拳緊握,執意站在原地,他不得不強硬大叫:「這是命令,聽、聽見沒有?我命令妳退下!」

天空飄起了白透冬雪,窸窸簌簌落在屋簷上方,七姬卻什麼也沒聽見,她閉起雙眸,深吸口氣。

片刻,再次睜開雙眼,似是用盡了力氣,在心中痛下決定後,她舉起手,掏出腰帶下的印盒。

「該退下的人是兄長!」將印盒高高舉起,她義無反顧地朗聲道,「我以將軍大人親授,暗夜奉行之名,命你即刻退開,不得再攔阻。」

什⋯⋯?家重張口結舌,錯愕望著她掌中印信。

在場的大岡忠光與神雪亦同樣驚詫,沒想到他們與於幸之方都為她保密至今,從未向家重透漏,結果最後告訴家重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血濃於水的親人,與無依無助的百姓,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

望著長廊上強迫自己站得挺直的她,身處暗處的真吾不禁眉頭一緊,深知此時此刻她掌中握著那只印盒,心情是多麼沉重。

「暗、暗暗夜奉行!」太過震驚之下,家重不禁結巴得更厲害。

這個權責凌駕諸臣之上,最受將軍信任倚重之人,竟是他多年來,以為與他一樣病弱的妹妹?

「我⋯⋯知道了。」一時之間,自卑、恐懼、猜忌同時湧上,他瞪大雙眼,一臉恍然大悟,「妳堅持要帶走綾、綾音,是想拿她當證人,向父、父上告狀,好讓我被定罪。」

不僅如此,連同過去相處的種種,他都一倂起了疑心,不由得越講越激動。

「之前妳來西之丸,說什麼⋯⋯什麼希望我能體會人民的想法,將來、將來才能當個好將軍,根本不是真心的,其實妳一直認為我、我做不到,接近我不過是為了抓住我的把柄,去證明、證明自己有多厲害。」

以家重的個性,一旦認定,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對於兄長故意扭曲她的付出,將她全數否定,七姬屏住呼吸,沒有反駁,只是看著這樣的兄長,耳邊響起先前清水御飛對她說的話,她心如刀割。

『妳賭上親情,傾盡忠誠、性命,全力去協助的兄長,結果卻是在第一時間就會將妳狠狠推開,最不相信妳的人。』

咬著牙,將收緊的指尖狠狠刺入掌心,彷彿這樣就能抵抗胸口泛起的疼痛,如果她要帶綾音走,這些來自兄長的誤解、不信任,她只能面對。

直到此刻神雪終於明白,清水御飛為何不阻止她去調查,他要她看清事實,他要他們決裂!

「真吾。」放下高舉著印信的手,她喚來手下,毅然轉頭走過家重,朝長廊底端的雜物間快步而去。

先來到屋前的真吾抽出短刀,撬開門閂鎖頭,振臂一推,唰一聲,兩扇大門開啟,門後印入眼簾的景象,卻令在場眾人駭然倒抽口氣。

地面鮮血淋漓,綾音雙目圓睜,倒在血泊中,一根細細銀簪穿透了她的咽喉,噴出的血花濺得到處都是,將她的臉龐、衣襟染成一片腥紅。

從血跡凝固情況來看,該是清晨大岡忠光送完早膳後,她便持簪自盡,可怖的死狀,不僅站得最近的真吾和七姬親眼目睹,距離較遠的家重、大岡忠光、神雪亦看得清清楚楚。

她來晚了?領悟到這個噩耗的瞬間,七姬心神大慟,沒理會身後雙腿發軟,差點嚇暈過去的家重,如何在大岡忠光與神雪一左一右攙扶下,連滾帶爬著離開,她定定望著地上死去的綾音,全身難以克制地顫抖著,一步步走進屋。

然而還沒來到綾音倒臥之處,七姬再也支撐不住,腳步一個踉蹌,她向後一頓,卻沒有倒下,一堵溫實胸膛,及時擋住搖搖欲墜的她,真吾默默站在她身後,讓她背靠著他站穩。

在他無聲的支持中,七姬眼裡打轉的熱淚落了下來。

剛才再怎麼遭受兄長誤會、打擊,她都沒有掉淚,可是現在看到綾音自殺身亡,且還是自己的兄長間接造成,她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真吾下意識舉起雙臂,想將懷中哭泣的她緊緊抱住,卻在碰觸到她衣角前一秒,硬生壓下抱緊她的念頭,把抬起的手收回原處,此時他能做的,是靜靜在她背後站著,與她一起度過這個艱難的時刻。

屋外落雪下了又下,院中矮松柏全結成冰,北風冷得凍人,不停吹進屋內。

過了半晌,七姬放開掩面的十指,抬起頭,充滿淚光的眼眸再度望向前,她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費力往前走,直到綾音身旁。

屈膝跪到地上,她想為無法瞑目的亡者闔上雙眼,一見到綾音遺容沾滿鮮血,伸出的指頭陡然在半空中僵住。

知道自己被將軍世子看中,再也無法追究丈夫遇害的真相,只能以死亡這種方式離開這裡的綾音,死前該是多麼絕望,偏偏導致此一悲劇之人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七姬深覺她根本沒有資格,為這名女子閉上眼睛。

左胸,痛得抽搐,簡直要被撕裂搗碎了,她伸出另一隻手,拼命壓住胸口,腦中冷不防地,閃過清水御飛的聲音。

『到時候如果妳覺得很痛苦,心痛到難以承受,只要妳一句話,我馬上帶妳走。』

不!不會,不會的,再痛她都可以承受,也必須要承受,這是她的職責,她的使命,所以她絕對不可以放棄!

仰起臉,將再次匯集的淚液逼回眼底,她強迫自己將手伸過去,緩緩闔起綾音雙目,然後退開半步,端正坐下,雙手按地,朝死者深深伏下行禮。

「對不起。」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內心也有了決斷。

行完禮,站起身的她以衣袖抹去臉上所有淚痕,停頓片刻後轉向真吾。

「先前你曾對我二哥做過調查,去把那份報告書拿出來給我吧。」

莫非她打算要⋯⋯!真吾面容一愕,非常明白她話中象徵之意。

做出這個取捨時,深藏在她心裡的煎熬、傷痛,恐怕大到無人能想像,但既然這是她的決定,他便不會有任何遲疑。

「好。」對於她的決心,真吾一如既往地選擇點頭遵從。

遠處,江戶城隱密地牢內,雙手被綁在身後,雙眼矇著紅布的清水御飛感覺到什麼,微微抬起頭。

她在哭泣?

雖目不視物,但彷彿已料到她身邊發生了何事,他嘆口氣。

儘管痛到這種地步,他知道她還是不會放下肩上的責任,為了天下萬民,哪怕再痛苦,再傷心,甚至葬送生命,不管要付出代價,她都願意承擔。

可是,他,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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