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の物語

《江戶姬傳》 第八話  天明前 

03

窗外，夜幕低垂，窗內一盞瓦灯散發著微薄火光，置於穎姬枕旁。

她沈沈睡著，神態卻不怎麼安穩。連日來她常發燒，渾身乏力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才睡下，從外匆匆趕回來的七姬並不想打斷，所以沒叫醒她。

拿起穎姬前額濕布，放入水盆裡弄涼，再擰掉多餘冰水放回去，七姬輕輕握住母親的手。

他們回到江戶後，走在前頭的真吾曾在一個轉角處停下來。

「哪個是進大奧捷徑？」那時她看了看前面兩條岔路問。

「這邊。」明白她歸心似箭，一定很想快點見到穎姬，真吾轉身便要為她帶路，卻見她走向另一頭。

「那麼這條就是通往田安御門了。」握緊拳，她一咬牙，「走吧。」

如清水御飛所言，親情與職責，她終究無法為私情捨下後者！

望著她走得急促的背影，好像稍稍慢下腳步，就會馬上反悔似地，真吾很想叫住她，但話到嘴邊，深知她不可能改變主意，他又咽了回去，加快速度跟上。

到了田安屋敷，知道她一定會來的宗武已在一座六角亭內等她。

「千香離，我需要妳的協助。」她一走近，他立刻搶先一步開口，「我會成為比兄上更稱職的九代將軍，請妳相信我。」

竹編涼亭築於假山之上，是整座宅邸最高處，西沉落日斜斜自他身後灑落，他背著光的臉認真看著她，神情一片肅穆。

去年被問及是否有意角逐繼承人之位時，他很坦誠地說，不會為了權力去傷害兄長，而今同一個問題，他的答案已然不同。

不變的是，他既無絲毫欺瞞，亦不找藉口替自己辯解，依舊用最坦白的態度，堂堂正正說出來。

「二哥的話，我信。」七姬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但二哥不該去找菊月，這個組織意圖顛覆幕府，你若是聽從菊月的計策，正好中了他們圈套。」

「我知道。」

「那就好。」幸好他也察覺出菊月不懷好意。

「可這是唯一的辦法。」

咦？她猛地愣住。

「大哥太易受人擺佈，將來繼承將軍，鐵定會遭菊月操控，到時別說為百姓建立一個安居樂業的國家，連幕府都岌岌可危。」

當他僅是將軍次子，沒有取代兄長的企圖時，他能完全站在人民這一邊，然而一旦決定與兄長爭奪天下，便不得不用統治者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過幾日，如果於幸之方夫人生下的是女兒，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但要是男孩⋯⋯我勢必得採取行動。」

看來他已下定決心要走這招險棋，七姬心一沉：「菊月的計策是什麼？」

偏過頭看了看她身後不遠處的真吾，見她無意命此人退下，宗武走近，壓低聲在她耳邊說出內容。

「這也太⋯⋯！」瞪大雙眸的她神色劇變，不敢置信地望向兄長。

難怪神雪會說，這將造成局勢逆轉，他很可能因此成為下任將軍！

「這就是我需要妳幫忙的地方，千香離，菊月的計策是很高明，不過我也沒打算全照他們意思做。」

「喔？」難道他有別的計畫？

聽著兄長繼續把話說完，浮上她面容的疑慮非但沒減少，眉心反倒越蹙越緊。

「我的安排能不能成功，全靠妳這位暗夜奉行的本事了。」

「可是──」她依然覺得這樣做非常不妥。

「父上也已同意。」

什­……！他居然已經上報將軍，且取得了許可？

想不到二哥動作如此迅速，七姬驚詫看著他，片刻過後，強行抑住情緒的她驀然明白過來，抬頭望向遠方。

「將軍大人想藉此消滅菊月？」

「是。」

對於要讓哪個兒子繼承下任將軍，父親或許還沒有定論，但以菊月參與這次繼承人之爭為契機，徹底殲滅這個反幕府組織，父親絕對是樂見其成。

「只是這樣一來，」她緩緩轉回頭，「過程中倘若稍有差池，大哥恐怕會有生命危險，這後果你與將軍大人可也考量過？」

他沈默未答，表情卻不訝異，顯然他們心知肚明會有這個可能性，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為了擊敗菊月，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那一瞬間，七姬感到胸口湧上陣陣難以言喻的酸楚，但更痛苦的是，她自己又有什麼立場反對？

在認清大哥無法勝任將軍一職後，她不也為國家的未來捨棄了他，轉而選擇另一位兄長？

「好⋯⋯我知道了。」將根根絞緊的十指用力握住，再鬆開，她臉上閃過毅然之色。

既然她改變不了他們的決意，那麼這次交付給她的任務，哪怕對她將是沈重無比的負荷，她絕不能失敗，非得成功達成不可！

見她低低點了個頭，轉身步出六角亭，宗武鬆口氣。

「千香離，」她是此次計畫成敗的關鍵，雖然知道她定會全力以赴，可是望著她拾階而下的身影，他忍不住問，「為何妳要稱呼父上為『將軍大人』？」

再怎麼說她都是將軍之女，他也不是旁人，在哥哥面前，這樣稱呼兩人父親未免太見外。

「因為，」沒有回過頭，遙望遠空的她停住腳步，「不管我多尊敬他，多渴望親近他，都無法喚他一聲父上。」

「怎麼會⋯⋯？」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我知道太多內幕，如果哪天不得不脫離幕府，就算我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內心再不忍，再無奈，最後還是會為了確保這些不可告人的機密不會外洩，而必須殺我滅口。」

遠方最後一道餘暉沉下地平線，她面向亭外的背影很快被夜色籠罩，一點一點遁入黑暗。

「而我為了天下，又何嘗不是如此？假如哪天將軍大人本身成為國家動亂的根源，我也必須斬斷親人情分，取他性命，這是我被授予暗夜奉行之名時，將軍大人親口對我下達的命令。」

守護天下百姓，表面上看似崇高的使命背後，竟是如此殘酷的命運！宗武神情震驚，錯愕得說不出半句話。

「清楚體認到這一點之後，『父上』這兩個字，我怎麼可能還叫得出口？」

帶著苦笑的嘆息，與她步下階梯的身影一起融入了暮色之中，不留痕跡地淡去。

「千香離，妳⋯⋯」伸出手想拉住她，身體卻有如千斤重，只踏出一步便停下，而且拉住了又能如何，他還不是跟父親一樣，希望她好好執行這次計畫，為幕府鞠躬盡瘁，終生效力？

「對不起。」面對著妹妹離去的方向，他頹然放下臂膀，口中這聲微弱得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的歉意，跟著消失在夜幕之下。

當她與真吾從田安屋敷離開，回到大奧後，天色已全黑。

「主子。」

望著睡著的穎姬，她有些遺憾沒能與母親說上話，想再多待一會兒，門外已傳來真吾低聲催促。

將母親的手放進被褥裡，七姬拉整被子，確定每個地方都密實蓋好，稍早被真吾引開的千珠院正從外頭折回來，就在推開紙門前一秒，她快步躍出窗台離去。

「怪了，我記得蚊取(防蚊用具)都放在手邊，怎麼就是找不到呢？」疑惑走進屋，千珠院來到穎姬床邊，「咦？夫人醒啦？」

睜開睡得迷迷糊糊的雙眼，穎姬吃力轉過頭：「剛有誰來過嗎？」

「沒有，怕打擾了您休息，我讓其他人都回長局(奧女中居住處)去了。」

「是嗎？」將手從被褥裡伸出來，穎姬發愣望著掌心，「我感覺好像有人握住我的手。」

「是夫人做了夢吧。」笑著上前，要為她更換降溫用的濕布，千珠院突然動作一頓，納悶看著前方。

這布巾與水盆彷彿被人動過。

「怎麼了？」

興許是記錯，殿內只有她與小姐兩人，這些物品哪會自己移動，千珠院搖搖頭。

「沒事，哎，夫人，您做什麼？」見她撐著雙臂搖搖晃晃坐起，千珠院大驚失色，忙想阻止，「您燒還沒退。」

「我已經覺得好多啦，妳把我的裁縫箱拿過來。」

「夫人！」

「快去。」就快入夏了，她得抓緊時間把花樣繡完。

去年那小鬼生辰當天很反常地沒來找她，今年應該不會再有例外，一定會來的吧，穎姬滿心期待地想著。

三天後，五月二十二日，清晨。

在一片傾盆驟雨中，幸子於西之丸誕下一名男嬰，取名為竹千代。

那是春季下得最猛烈的一場雨，當時沒人知道，大雨過後，他們即將迎來最燠熱難耐的酷夏。

而也正是在這個夏天，七姬執行了她生涯最後一次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