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江戶姬傳》 第八話  天明前 

 

02

 

高輪一帶,多為寺廟與武家下屋敷,因遠離江戶市街,平日人煙稀少,走在路上幾乎碰不到幾個人。

一棟不起眼的屋敷座落於濃密樹蔭之中,後門走出一名武士,頭戴斗笠,一踏出門立刻左右張望,確認四下無人後快步離去。

按理只有女人或僕役才從後門進出,從另一側暗巷走出的七姬朝真吾點點頭,示意他跟上,她則翻牆而入,小心避開守衛,沿著土牆來到主屋。

根據松波正春的情報,菊月與幕臣約在高輪秘密見面,只是不知確切地點,這幾日她和真吾四處打探,發現這座屋敷最不尋常,每位拜訪者都從後門離開,舉止遮掩,似乎很怕被人知道,一看就覺得怪異。

「……你這樣做,與我們原本計畫恰恰相反,藏海大人不反對?」

清冷女聲飄入耳中,七姬一愣,沒想到神雪會在這裡,新年家宴過後,她便從家重身邊消失,沒再回過江戶城。

如今已知這名女子效命於菊月,且是重要幹部之一,理當將她視為幕府公敵,但此刻七姬竟是有幾分想念她說話時,那分平穩沉靜,微涼微涼的語調。

只不過神雪不會忍術,屋敷四周佈有不少人手保護,躲在走道下方的七姬看了看遠處巡邏者,眼下真吾不在,她獨自一人不好引起騷動,如此一想正要轉身離去,卻在下一秒聽見另一個聲音響起。

「只要結果對菊月有利,他不會有意見。」

神雪交談的對象是清水御飛?移開的步伐硬生生定住,七姬不禁遲疑起來。

要不要聽聽他們的談話呢?說不定他們會提到菊月下一步行動,但,理智告訴她不該再多作逗留,得趁守衛察覺前離開。

「況且,」感覺到什麼,屋內的清水御飛眼眸一動,音量瞬間揚高,「妳以為我當真被德川宗武的使者說服嗎?」

剛才從後門出去的那人居然是二哥派來的!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七姬一陣錯愕,最後決定蹲回角落,把他的話聽完再走。

「於幸之方即將臨盆,若產下男嬰,幾乎可以確定將軍繼承人必定是德川家重,這一點德川宗武與松平乘邑比我們更清楚,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與其想辦法壓制,不如讓他們以為菊月改變主意,打算加入他們陣營,之後要掌握德川宗武的動向便容易得多。」

「所以你才會在宗武大人的使者面前,說出足以重創家重大人的對策?」這個男人心機深密,實在叫人望塵莫及,神雪搖搖頭,「可是宗武大人一旦接受你的提議,勢必會造成局面逆轉,你不怕到時候宗武大人真的成功取代兄長,成為下一任將軍?」

到底清水御飛對使者說了什麼,居然能引起這麼大變化?屋外的七姬驚詫聽著。

「這個嘛⋯⋯」垂下眼睫,他正欲啟口,突然被外頭一聲警叱打斷。

「什麼人!」

啊,壞了,是附近巡視者!不小心聽得太過入迷,七姬連忙起身,藉著樹叢掩護,迅速退出角落。

當她離開主屋,帶頭的武衛動作更快,已自七姬經過的走道尋來,眼看就要發現她身影,一雙手臂驀然抓住她,七姬一驚,小臉撞進一堵溫實胸膛,還來不及反應,人已被拉入後棟一間放置雜物的暗房內。

昏幽光線中,縈繞鼻間的氣息與體溫,很快令她認出來人是誰,七姬愕然抬起頭,看著冷不防出現的清水御飛。由於空間狹窄,他一手環抱著她嬌小肩頭,另一手放在她身後牆上,走道外傳來武衛走過的聲響,小屋裡,她聽見的卻是自己異常急促的心跳聲,砰砰,砰砰,砰砰。

感覺到胸口不受控的跳動,七姬著實有些心慌與不自在,想移動腳步,拉開兩人過於緊貼的身軀,又怕驚動外面追兵,而且圈抱住她的那人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闖入者是我?」待武衛走遠,在他懷裡的七姬小聲問,他來得太過及時,絕不可能是巧合。

對於她的疑問,清水御飛勾起一抹笑,一見他嘴角揚起的弧線,她豁然想通。

「是你叫他們都走後門?」故意留下這個明顯破綻,根本就是為了引她過來。

「雖然我很肯定那晚妳不會有事,但還是希望妳能來一趟,以安我心。」

細細凝視著她,他專注而灼亮的目光,透出一股入骨的深情。

「那、那個,之前是我錯怪你了。」迅速紅起的小臉匆匆挪開視線,改看他胸前花菱衣紋,「我已經明白你為何要對我下毒。」

「那我的心意,妳也明白?」將她轉開的小腦袋按在胸前,他環緊懷中人。

「清水⋯⋯」這是她每次聽見都只能迴避的問題哪,七姬閉上眼一歎,想以戲謔的方式帶過,卻詫異發覺自己無法這麼做。

「至少妳會認真地苦惱,不再用玩笑話來應付我。」察覺她的反應不同以往,清水御飛吻了吻她的髮,心情甚為愉快。

「你剛才那些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吧?」不然他不會解釋得那樣詳盡,七姬悶聲嘟噥,「你究竟是幫我還是幫菊月?」

讓她知道這麼多,不怕她壞了菊月計畫?

「我已接下般若面具,自然是幫菊月。」放開環在她肩上的手臂,清水御飛神色一斂,低下頭,一雙深邃眸瞳,沉沉望著睜開眼的她,「只要妳一日不放棄為天下犧牲自己的想法,摧毀幕府便是我不變的目標。」

果然,他們之間,這個分歧會永遠存在著,誰也不願讓步。

握緊收在袖內的十指,七姬深吸口氣,以同樣堅定的眼神迎視他道:「回江戶後,我會向我二哥說明你們的企圖。」

「無妨。」他完全不介意,「妳大可告訴德川宗武,菊月並非真心想支持他,他是聰明人,派使者來不過想試探菊月態度,聽完我的建議該也是半信半疑,但我想最終他還是會接受。」

「為什麼?」

「因為我的提議對他確實有利。」

明知菊月居心不良,只要對自己有益,二哥仍會去做嗎?

見她一愣,納悶蹙起柳眉,清水御飛歎口氣。

「比起才智不足的德川家重,他思考敏捷,很快便認清,要爭奪將來統治權,必須先考慮到政治,而不是妳在乎的人民。」

不,她所認識,那個穿著普通棉布衣,與下町百姓打成一片的宗武哥哥,怎麼可能會把政治考量看得比人民重要!

面露質疑的她正想張口替兄長反駁,清水御飛再度一嘆,向她道出另一個實情。

「一開始是德川宗武與松平乘邑主動聯繫菊月。」

這個難堪的事實,刀戳一般尖銳刺進心肺,七姬微微停滯住呼吸,才想移開雙目,小臉已被他捧住,他俯下面龐,深深望入她強自抑制痛楚的眼底。

「不管是哪個兄長,他們總是讓妳傷心。」

前面那個太過無能,後面這個雖然具有成為下任將軍的才幹,卻終究會變成像她父親那樣的人,用相同手段來治理國家。

「七兒,我還是那句話。」將她往自己拉近,他的唇抵著她前額說道,「只要妳想走,我隨時帶妳離開。」

「離開⋯⋯」忡神中的她一驚,下意識就想抗拒。

「妳知道我為何如此執意要帶妳走嗎?」收攏掌心,他緊捧著不放,神情近乎懇求地,要她再想想,「因為不僅是性命,妳一心想守護的天下,不但剝奪了妳的自由,還會讓妳失去所有,留在這裡越久,妳喪失的將會越多,一次又一次,對妳而言重要的事物,以及身邊的人,妳都會陸續失去。」

這是⋯⋯早在決心成為暗夜奉行那一刻就有這種覺悟,七姬沈默咬住唇。

「回江戶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去找德川宗武,妳應該先回紅杉殿一趟,殿內那位夫人前幾日病倒,至今情況仍未見好轉。」

紅杉殿的穎姬,是她真正生母,穎姬生病的消息,是她來到高輪之後才得知,內心雖著急,在調查完成之前,她不能擅離職守。

「然而哪怕我這麼說,妳一到江戶,依然會先去德川宗武的田安屋敷吧。」嘆著氣,他鬆開鉗握的掌,「就像妳為了執行任務,任何個人情感都可以屏除,寧可強忍著莫大痛苦,也不願放棄身上使命一樣。」

靜靜看著面前的她,他露出一抹看得很透徹,又很寂寞的淺笑,修長手指輕撫過她面頰。

「那麼,在妳失去的人當中,最後也會有包括我的時候。」

一股不安情緒,自四肢開始,帶著不明究理的痛感,漸漸瀰漫到緊繃的左胸,七姬攏起眉心,蠕唇想說話,卻不知該怎麼說,就在她猶豫之際,他的指尖已自她面上移開。

「方才追來那人,是我兄長特意安排給神雪差遣的衛士,武藝高強,這兩人我無法對他們施展催眠,倘若碰上會比較棘手,我帶妳避開他們再出去。」

話題一轉,他探頭望向門外,確定無人巡邏,握住她的手走出雜物間。

「無法對他們施展催眠?」努力按下前一刻萌生的不祥預兆,七姬看著他走在前方的身影,大感意外,正常情況下應該沒人抗拒得了他的催眠,「莫非是藏海大人對你下了無之式?」

獨自待在密室那幾日,她讀了不少依爾莎蓓拉留下的書冊,對天魔輪舞已有相當程度了解,他會喪失催眠特定人的力量,最有可能是受了無之式影響。

「我加入菊月的條件,是成為菊月副首,他同意我的條件,則是要我接受他無之式的催眠,以表忠誠。」他點點頭,「這將形成我很大的弱點,我也是考慮再三才答應。」

他與藏海是親兄弟,兩人都有共同目標,藏海對他卻如此提防,估計是因為她的關係吧?七姬默默瞟了他背影一眼。

以他高傲的性子,從來只有他為所欲為,算計別人的份,居然會忍受這種必須受制於人的情況發生,想來,也是為了她⋯⋯。

「如果妳覺得心裡過意不去,我很樂意收下妳的補償,不論是無形的還是有形的。」彷彿知道此刻那顆小腦袋在想什麼,他很懂得把握機會替自己爭取好處。

「誰、誰說我──」臉蛋霎時一紅,她正想否認,發現他忽然停下腳步,大掌迅速將她拉至身後。

「副首。」

前方,是那名折回來的衛士。

「嘖,真是不湊巧。」通往出口最近的地方,只差走過這個迴廊就到了,放開手,用高挑身軀擋住她的清水御飛,對前來攔截之人露出一笑問,「也是來這裡散步?」

「副首說笑了。」衛士黑著臉,望了望兩人拉長於走廊地板上的影子,其中一人身形纖細,顯然是女子,就算沒看到面孔,能讓他如此維護的,普天之下唯有一個,「請您把身後的人交出來。」

首領曾下令,如果在組織內碰見這名女子,就地格殺!

「我身後的人,」面色未變,清水御飛嘴角依然噙著笑意,一股迫人氣息卻開始緩緩透出,「只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被他藏在背後的七姬,暗暗握緊自腰間抽出的紅扇,照他說法,那人武技該在她之上,要打倒對方恐怕勝算不大,那清水家的催眠術呢?

清水御飛無法催眠那人,但她可以,只是她承繼了天魔輪舞的力量,卻未受過正統訓練,並不知如何發動,僅在性命攸關的時候才會開啟自我防禦。

看來改天得好好請教一下某人要怎麼使用,不然每次都得等生命受到威脅,也太驚險了,萬一哪天來不及出手──例如,現在!聽見前方傳來武士刀出鞘的聲響,她深知對方已拔刀,準備朝他們走來。

「得罪了,副首,請您讓開。」眼看他抽刀,擋在七姬面前的身影依然無動於衷,半步也沒退,衛士不禁急了,忍不住提醒,「您不是我的對手。」

清水家督不具武力,在無法施展催眠術的狀況下,跟普通人沒兩樣,衛士硬著頭皮指出這一點,希望他知難而退。

「嗯,的確。」清水御飛頷頷首,「你是得罪了我,我的胸襟向來只對一個人寬大,對其他人包容力通常極為有限。」

一道幽暗光芒,森冷地,掠過他深不可測的瞳底。

「不能用催眠術對付你,是比較棘手。」左掌緩緩移至腰間配刀,拇指按上刀鞘,他唇角鋒利勾起,聲音瞬間變得低啞,「但用別的方法也不是不行。」

那是⋯⋯殺氣!

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懾人戾氣,不僅是與他對峙的衛士,連站在他身後的七姬都感受到了,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而且,這是她第一次看他佩刀。

不似一般武士帶著兩把刀,打刀與脇差,一長一短,短刀是備用武器,於長刀損毀時使用,他的左腰上只斜插著一把彎長打刀。

是在加入菊月後,便有了帶刀的習慣嗎?

「您⋯⋯是在虛張聲勢吧?」都說這位清水家督城府深沉,一定是想故作姿態逼退他,畢竟清水家之人習於倚仗催眠術,身手相當不濟。

「你不妨試試。」喀一聲,清水御飛以左拇指推開刀鍔,再下一個動作,便是右手拔刀。

明知對方是在虛聲恫嚇,身經百戰的衛士不知為何,握刀的掌心卻冒出了冷汗,該不該再繼續向前,一時間竟也拿不定主意。

「村上耕平。」

遲疑不決的當口,一聲叫喚自右後方傳來,神雪站在另一邊長廊上,一見她出現,被喚作村上耕平的衛士喜出望外。

相反地,心知這下情況大為不妙的七姬則倒抽口涼氣,清水御飛或許能唬住那名衛士,但絕不可能騙得過神雪。

「既然有人闖入,你還在等什麼?」從神雪站立的方向看過去,能見到清水御飛身後露出一片飛揚衣角。

「是!」聽到這個指示,先前疑慮頓時一掃而空,重新握好刀的衛士馬上就要衝向前執行。

「我說的闖入者在大門那邊。」

哪知神雪下一句,令村上耕平硬生止住了動作,他驚愕回過頭。

「可是那人──」不是就近在眼前嗎?

「要我再說一遍?」神雪平靜打斷他。

見她神色堅持,衛士不得不服從,只好帶著滿腹疑問,不甚甘願地收起刀,往大門方向而去。

為什麼神雪要支開手下替她掩護?詫訝萬分的七姬同樣想不通。

礙於兩人此時不方便打照面,清水御飛又將手伸到背後,朝她打手勢,讓她趁現在快走,七姬微略思忖後轉身離開。

「雖然是預料之內,不過妳今日替她解圍,這分善意我還是會還。」察覺七姬已安然離去,清水御飛很爽快地向站在對廊上的人道謝。

「或許我不該阻攔,」神雪打量他的目光充滿懷疑,「你剛才真的只是虛張聲勢嗎?」

「妳說呢。」按住刀柄,將刀鍔推回原處,他笑著給了模稜兩可的答案,「倒是妳的反應,幫我釐清了一件事。」

「什麼意思?」發現他唇角浮上的笑意不太對勁,神雪警覺起來。

「之前她在兩國橋遇險時,妳曾擔憂過她的安危,這次又違反常理,協助她逃脫,妳不覺得妳這些表現很矛盾?」

「你⋯⋯」該不會這一切都是他有意安排?除了想見七姬一面,另一個用意是要測試她!

「菊月內部無人知曉妳的身世,只知妳從小與父母分離,寄養在外地,由我兄長撫養長大。」

什麼時候他開始注意,對她做了調查?神雪暗自一驚,看著他緩緩移動腳步,面向她走來。

「妳對他是發自內心地敬愛,他的理想,就是妳的理想,妳亦深受他信任,重要任務都很放心交給妳去完成。」

從清水家盜出神器勾墨,自七姬手中拿回般若面具,不會任何忍術的她確實有過人之處,難怪連監視他這樣吃重的工作,藏海也是指定由她來進行。

「只是以冷靜與理性著稱的妳,原以為可以將所有阻礙菊月的人都當成敵人看待,卻在她有難時,兩次都動搖了。」來到她所在的渡廊,他不徐不緩地繼續走過,兩人交錯的瞬間,他在她身旁停下,低聲一笑,「妳說,血緣的羈絆是否遠比妳想像來得大呢?」

難道、難道他已經猜到她與七姬是⋯⋯!

瞠大雙眼,全身僵住的她差點忘了要呼吸,待按住急跳的胸口,稍微恢復鎮定,再往他看過去,他已走到了遠處。

這個男人太可怕了!敏銳的洞察力,精準的判斷,再加上莫測的智謀與心思,看著他,神雪不禁有些望而生畏,內心掠過懼意的同時,又湧上一股異樣之感。

她首次意識到,自己的目光並不想從他身上移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