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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姬傳》 第八話  天明前 

 

06

 

「松波大人的追擊失敗了。」

本想藉由追蹤潛入小菅御殿的逃脫者,找到菊月根據地,但菊月彷彿預先收到消息,在松波正春抵達之前已撤退。

「我妹妹那邊有何動作?」聽松平乘邑說完,端坐在和室內的宗武停頓了幾秒。

「姬君昨夜離開小菅御殿,便失去聯繫,目前我們還在確認她的行蹤。」

「她離開小菅御殿?」皺起眉,宗武表情一沉,負責護衛家重的她竟沒守在御殿內,莫非她已經察覺?

「宗武大人,您怎麼了?」

「沒什麼。」迅速調開目光,他站起身,「可惜這回圍勦菊月的行動並未成功,不過乘邑大人能順利就任勝手掛老中,對我們也算是個收穫。」

短期之內將軍不會變更任命,他們可以運用松平乘邑掌握幕政大權的優勢,在幕臣間製造輿論。

「這個宗武大人請安心,臣明白。」

行完禮,松平乘邑很快推門退出,再將門拉上,待他走遠,宗武伸出手,正欲拿起几案上書卷,赫然瞥見一道纖薄身影映入紙門後方。

「二哥猜得沒錯,我已知小菅御殿內的那人是菊月所喬裝。」

他一驚,快步來到門邊,將掩起的紙門全部推開。

「千香離?」

門後,身著一襲緋紅小袖的七姬站在渡廊上,夏日庭院,濃綠盈溢,襯得她一身朱紅盛氣盎然。

「妳、怎麼過來了?」勉強壓下內心驚悸,宗武擠出一絲微笑問。

「二哥亦早已知情,打算等此事結束,那人回到西之丸,你再向將軍大人揭發,對嗎?」

緩緩移動腳步,七姬一邊說,一邊走進屋,隨著她一步步走過來,宗武一步步退回屋內。

「為何妳會覺得我早已知情?」

「因為在大哥被告知整個計畫之前,故意提早向他透露這件事,嚇得他逃出西之丸的人,就是二哥派去的。」

「……!」他這位妹妹是曾破獲數個重大案件的暗夜奉行,自是思考縝密,敏銳過人,但他著實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居然已經查得如此清楚!

「從將軍大人告訴大哥,到護送他至小菅御殿,整個過程我都隨身在側,不可能讓菊月有機可趁,菊月要替換,只可能發生在更早。」

來到屋內中央,七姬停住前進,一雙清澈明眸,直盯著表情越來越發侷促的兄長。

「他的逃離,倒是誤打誤撞,讓本來潛入西之丸,打算劫走他取而代之的菊月撲了空,菊月乾脆將計就計,以大哥之姿前往小菅御殿。這應該也不在你的意料之內,二哥本意是在眾人發現大納言大人失蹤後,上禀將軍大人,想必將軍看清長子是如此怕死畏事之人,定會對他大失所望,未來繼承人的位置便非二哥莫屬。」

所以當菊月假扮家重,按原訂計畫出現時,宗武也相當吃驚,馬上意識到那人是冒充者,他不動聲色,看著那人被送往小菅御殿,決定等松波正春突擊菊月失敗,再向將軍告發,如此一來,雖然他的計策沒有擊潰菊月,但他揭穿有功,還是能得到將軍的認可。

「既然妳都瞭解實情,這次來見我是為了什麼?」

「我想,二哥應當知道接應大哥逃出西之丸的人是誰。」沒有此人協助,她不認為家重有辦法離開江戶城,還躲得如此隱密,至今仍杳無音訊。

昨夜她一路追查,深恐家重落在菊月手裡,得知真相後,她一方面驚詫二哥竟會這麼做,一方面又覺得鬆了口氣,幸好是家重自己躲起來,而非被菊月帶走。

「我不會告訴妳。」沉默數秒,雙拳緊握的宗武突然出口拒絕。

七姬一愣。

「二哥……?」

「妳都說,他是逃離。」止住後退,他站直了身軀,神情半諷半自嘲地道,「千香離,妳知道嗎?當我派人告知他時,我曾有過一個想法。假如他聽完,能接受這個計畫,願意為幕府挺身而出,那麼我便放棄,不再與他爭奪繼承權,我會全心全意輔佐他成為下一任將軍。」

這些話他本已打算深埋心底,永不向旁人提及。

「可是他卻懦弱地選擇逃離!在面對危險時,他逃離了本該肩負的責任,連為幕府出生入死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當將軍?」

家重偷偷出走那一個晚上,他在旁全程目睹,越看越覺得氣悶,差點要衝過去,把膽小軟弱的兄長揪回來。

「如果是我,我不會逃。」

望著說得篤定的二哥,七姬相信,倘若情況對調過來,是他要去當誘餌,他必定說到做到。

「的確,以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沒有成為下任將軍的資格。」

沒有與他爭辯這一點,接著說下去的七姬卻朝他搖搖頭。

「但你明知他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來,為達目的,還是將他推向了這個結果,那麼下任將軍的資格,你也沒有,因為身為執政者,第一步是必須珍愛你的人民!」

臉頰宛如被搧過一記火辣耳光,他有些羞愧,直覺便想要反駁,但她說的話、她堅定的模樣太有力量,所有憤恨不平的情緒都在她凜冽的目光中潰敗下來。

「我想你也很清楚,菊月發覺大哥不在西之丸時,便開始搜尋他的下落,如今他處境非常危險,要是菊月先找到他……」

可想而知,菊月勢必不可能放過拿他來威脅幕府的機會,縱使將軍心急如焚,為顧及大局,肯定不會向菊月妥協。

「這樣下去他會沒命的!」清楚向他道出這個後果,七姬定定看著他,將剛才的問題再問一次,「所以,二哥,你當真不告訴我,那個協助大哥離開西之丸,最有可能掌握他去向的人是誰嗎?」

他閉緊雙唇,想了很久。

一旦他開口,她絕對會拼盡全力,把真正的家重帶回來,或許他今後再也無法除去兄長這道阻礙。

只要他不說,只要他現在不說……。

垂下頭,他雙手交握,用力抓緊十指,深深吸口氣,又深深吐出來,幾番折騰,他像是不甘心,又像是認輸般地低聲回道:「是今井孝則。」

咦?七姬眉心一蹙,不會吧,竟是此人!

若藏匿家重之人真是今井孝則,可就棘手了。

 

 

 §

 

 

今井孝則是尾張籓的籓士,與現任籓主德川宗春有姻親關係。

當初七代將軍病危,同為御三家之一的尾張籓與紀伊籓,兩位籓主都曾被列入下任將軍的人選名單中,最後紀伊籓勝出,由吉宗繼任八代將軍。

角逐將軍之位失敗的尾張籓,一致認為吉宗是透過不正當管道上位,加上德川宗春主張刺激消費,活化商業,藉由擴大內需帶動生產,對於吉宗奉行節儉,保守、抑制舖張的經濟政策十分不以為然,因此在他治下的尾張,放手讓人民享樂,看戲、宵禁、吃喝玩樂全部解禁,儘管吉宗三番兩次派人警告,要他遵循幕府發佈的節約令,他都未曾理會。

如此藐視幕府威信,最終激怒了吉宗,命令他到江戶「謹慎」(禁閉處分),否則自裁,由於德川宗春在尾張籓很有人望,此事引發當地民眾極大不滿。

如今德川宗春在江戶接受幽禁處罰,雖不得外出,但他的親信們可沒閒著,正想方設法讓他們的籓主解除罪責,回歸領地,今井孝則就是最有行動力的一個。

這人八面玲瓏,與各地官員、大商賈都有結交,人脈廣,腦筋動得快,和家重本來就是熟識,相當知道如何迎合這位將軍世子的喜好。

「今井孝則?」停住磨墨動作,神雪抬起頭,「這消息可靠嗎?」

「不會錯,這是從我們埋伏在田安屋敷的人傳回來。」

望著磨到一半的硯台,神雪陷入沉默。

今井孝則暗中協助家重離開西之丸,必是想以此作為與幕府談判的籌碼,就算幕府嚴正下令要他交代家重行蹤,他完全可以裝傻反問:「大納言大人此時不是在小菅御殿養病嗎?」

不能由幕府出面要人,那便只能透過七姬在檯面下進行,而且不宜使用強硬手段,免得把今井孝則逼急了,將家重出逃的經過公諸於世,令幕府威嚴盡失,受天下人恥笑。

若說菊月急於找到家重藏匿處,七姬鐵定更急,為了趕在菊月發現之前,從今井孝則身上問出兄長下落,她恐怕會拿自己去引誘今井孝則開口。

只要任務所需,什麼都可以犧牲,哪怕是付出身體去交換……!

「您、您幹嘛如此生氣?」見她臉色不豫,比剛才更用力地磨著墨,村上耕平不解可是他哪裡說錯話?

「哼。」將墨條重重拍在桌上,她絕不承認此時萌生的怒氣,是一種為某人感到心疼的感覺。

「話說回來,」環視周遭,村上耕平後知後覺地發現屋內少了一人,不禁「咦」了聲,「那個,副首人呢?」

入屋前,明明見到清水御飛坐在她身後。

「我想,」回頭看了看空蕩的後方,神雪高高挑起右邊柳眉,「此時應該會有另一個人比我更生氣。」

另一個人?村上耕平頭上再度浮現出一個大問號,誰呀?

當夜,雲層很厚,遮蔽了天上泰半星月。

微薄微薄的燈光,點亮在寢房角落,燭火未及之處昏暗朦朧,隱約只見是一名身形很美的女子,安靜跪坐於鋪被前方。

她身著雪白單衣,一頭烏黑長髮全數放下,以繩結繫於後背,聽見房中紙門被推開,有人進屋,朝她走過來,她雙手交疊,伏下身行禮。

「孝則大人,我是今晚前來服侍您入寢之人。」

停在她跟前的男子沒有應聲,默然站立著,女子覺得奇怪,正琢磨著要不要抬頭,對方突然冷冷開口,語氣中帶著薄怒。

「妳打算怎麼服侍?」

這聲音!霍然直起腰身,七姬一臉震驚,錯愕看著面前的清水御飛。

「你……?」還來不及對他的出現做出反應,她隨即想起眼下更為急迫之事。

「不用出去找了,」拉住匆匆站起就要往外衝的她,清水御飛立刻表示無需多此一舉,「妳要查探的人已不在此處。」

糟,她還是來得太遲,讓菊月搶先了一步!

「是你帶走了今井孝則?」停住急奔的她反握住他雙臂,焦急尋問。

他面色深凝,一雙幽黑眸瞳,定定望著她充滿迫切的小臉。

「若我今晚不來,妳真準備利用自己去探取情報?」

這個問題問得十分直接,她咬住唇,小腦袋冉冉垂下。

稍早打聽到今井孝則性喜漁色,晚上時常召美貌侍女陪睡,她就決定今夜潛入今井孝則宅邸,此刻她人已在這裡,想做什麼再明顯不過,要否認也沒人會信。

「是。」事到如今,她索性深吸口氣,抬起頭,直視著他回答。

「妳的身體不是工具。」知道她現在說實話,是為了向他展現決心,眼中惱意盡浮的他,將手臂從她抓握中抽回來,「我不會讓妳見到今井孝則,妳死心吧。」

「清水!」見他轉身邁開腳步,這一走,便斷了尋找兄長的線索,七姬赫然揚聲叫住他,「當年接下暗夜奉行的使命時,我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她從未用如此真實、認真的口吻跟他說話。

此時此地,沒有閃躲沒有掩藏,她除去所有表面上的偽裝、掩飾,頭一次,讓他這麼靠近她的心靈。

「或許你無法認同,但要不是抱持著這樣的覺悟,我不可能克服恐懼、痛苦,活著走到現在。」

難得聽她吐露出真心,清水御飛陡然停住前進,將視線轉回來。

「你曾說,在這個使命中,我不會有自由,然而對我來說,我自始至終選擇的就不是自由,而是我更重視的東西:這個天下。」

所以身體、感情,從來不是她應該在乎,必要時,這些皆可拿來利用,也都隨時可以斷然拋棄。

「是嗎?」微瞇起眼瞳,他冷然一笑,「照妳這麼說,那現在今井孝則在我手上,若我要妳陪我同床共枕度過今夜,明日我便放了他,妳也願意?」

這……!七姬整個人定住。

兩人四目相對,他瞪著她,她亦張大雙眸望著他。

「你……」

「不是已有一死的覺悟嗎?」見她久久說不出話,他哼了聲,「既然不敢,德川家重的下落,妳就不要再想了。」

幸好她沒那膽量,不然他真會被氣死。

轉身再度踏出步伐的他正欲離開,背後突然傳來她的回答。

「好!我願意。」

 他面容一愕,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妳說什麼?」

「我說我願意。」

「妳知道妳的願意是什麼意思?」這回他當真怒了!

「知道。」走近到他面前,七姬鼓起勇氣,舉起簌簌顫抖的雙手抓住他衣襟,將他的外褂掀起脫下,「明日,你得放了今井孝則。」

他的外衣,輕聲飄落地面。

可以,她可以的,不管對方是誰,就當是任務的一環,別多想,別分心,也別去思考當下為何會產生一種難受的心情。

踮起腳尖,她將雪白藕臂環上他頸項,柔軟嬌軀靠上他胸膛,面對心愛女子,根本無需她刻意勾引,只要她主動接近,對他就是最強烈的誘惑。

當兩人緊貼彼此,他沒推開她,也沒順勢抱住她,若說她指尖輕輕從他隔著單衣的胸口滑過,輕而易舉便能引動他的情慾,那麼同時被她撩起的火氣,也同樣盛大。

原來在她心裡,他與其他人並無不同,此時她不過將他當成任務的對象,就像她原本打算以美色迷惑今井孝則一樣,為了職責甘願委身於他,兩人之間只是一場交易,僅此而已。

收緊環抱著他的雙臂,正想拉下他的臉親吻,一對上他目光,七姬一頓,呃,他看起來好生氣。

從他不說話,卻冒著慍火,直瞪著她的眼神中,散發出一股驚人氣燄,她從未見他如此盛怒過!

隱約也知道他在氣什麼,一瞬間,她的心跟著刺痛了一下。

不,不對,她怎麼可以對他有不一樣的情緒反應?下一秒,七姬趕緊強迫自己揮開這分異樣的感受,理智上,她該做什麼向來都是由情勢,不由心。

如此一想,她毅然忽視內心湧上的痛楚,牙根一咬,撲過去,將他一把推倒在床上。

房中燭火被這陣帶起的風吹過,忽明忽暗,差點熄滅,待重新恢復穩定,長髮散落開來的她橫跨過他腰際,坐在他身上,兩手撐著鋪被,與平躺在床榻上的他面對面相視。

然後她緩緩俯下身,他不迎不拒,任由她逐漸靠近的唇一吋吋落下,最後吻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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