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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姬傳》 第八話  天明前 

 

05

 

勝手掛老中,是財政、民政專任的要職,等同於老中首座。

竹千代出世後,大岡忠光一派皆以為家重繼任將軍之勢已是十拿九穩,豈料不到一個月,松平乘邑竟被任命為主導幕政的勝手掛老中,顯然將軍更看好松平乘邑所擁護的次子。而且向來最重視政局穩定的將軍,這回甘冒激化幕臣對立的風險,也要下達這道指令,可見他確實有意讓宗武取代兄長,幕臣們簡直要炸開鍋。

正當大岡忠光一派心急如焚前往西之丸,卻意外收到家重謝絕見客的消息,甚至連大岡忠光都被阻擋在門外。

「大納言大人偶染傷寒,需閉室靜養,請勿驚擾。」兩名未曾見過的武士守在門前,措詞千篇一律,與稍早幕臣前來求見家重時說得一模一樣。

「笑話!大納言大人若真不適,隨侍左右的忠光大人豈非更該近身照顧?」扳著臉,幸子毫不客氣地駁斥。

跟在幸子身後的大岡忠光低著頭,面色充滿焦慮,一早與眾人在房外吃了閉門羹,他就知道事情不對勁,惟恐是發生大事的前兆。

萬一這是剛成為勝手掛老中的松平乘邑所發動,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封鎖西之丸,背後定有將軍授意,只怕家重此時處境堪憂。

為了弄清屋內情況,大岡忠光趕緊去把幸子請來,她為家重誕下子嗣後,被稱為「御部屋様」,地位幾乎形同正室,守衛理當也不好攔阻。

「還不快把門打開!」見兩名武士不為所動,幸子一個快步,向前便要硬闖。

武士們動作更快,立刻移到門前擋住,幸子怒不可抑,正欲強行推開兩人,屋內忽然傳出說話聲。

「讓他們進來。」

這聲音……!幸子與大岡忠光一愣,待武士打開門,兩人急匆匆入屋,卻發現家重根本不在裡頭,殿內一片空蕩,唯有一道清麗身影跪坐在中央塌塌米上。

「姬君?」完全沒料到會見到她,大岡忠光不禁驚呼。

「這是怎麼回事?」一旦她這位暗夜奉行現身,顯然此事絕非兩兄弟爭奪將軍繼承人這麼簡單,幸子當場臉色大變。

「你們都到了,那便好。」原本安靜閉目的七姬緩緩睜開雙眸,「正如幸子夫人所說,二位是大納言大人最親近之人,理應隨身照顧才合情理,這段時間請留在此處,切勿對外露面。」

說完她站起身,朝門口走去,經過幸子身旁時,手臂陡然被幸子攫住。

「大納言大人在哪?」刻意營造出他在西之丸養病的假象,外界頂多猜測這是松平乘邑與宗武奪取繼承權的陰謀,但既然七姬參與其中,這鐵定只是一個幌子,究竟他們真正目的是什麼?

「妳放心,他在很安全的地方。」停住步伐,七姬靜靜看著她,口吻充滿堅定,帶著讓聽者安心下來的力量。

另一方面,卻也間接證實了幸子最擔心的事情成真,她倒抽口氣,顫巍巍放開十指。

「難道……他是誘餌?」

說起來也挺不體面,之前服侍家重的女中,神雪,事後被查出是反幕府組織成員。

菊月暗中潛伏在他身邊,利用他的無能,加深兄弟兩的嫌隙與競爭,以致幕臣產生分裂,隨後更打算扶植他成為下任將軍,讓他加速幕府敗亡。

如今幕府已摸清菊月企圖,看這陣仗,恐怕是要反過來以他為餌,引菊月出擊,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這種事,他、他那麼膽小,不會願意同你們配合的。」腦中浮現出丈夫畏畏縮縮的模樣,幸子搖了搖頭。

而幸子也不愧是最瞭解家重的人。

哪怕對他仔細陳述利害,並再三保證他將受到最嚴實的保護,家重聽完計畫,別說配合,他整個人抵死不從,不斷跳腳反對,最後是在武衛壓制下,被強押著綁上轎輦。

「幸子夫人,他已經出發了。」

短暫沉默後,七姬別開臉,背對著幸子低聲說道。

表面上,她的語氣十分鎮定,但幸子突然感覺到一絲異樣。

「之前我就說過,在妳認清他承擔不了大任時,便會捨棄他,身為暗夜奉行,妳為了天下,已經不得不捨棄他一次。」

朝門口走去的背影一頓,似是調整了一下呼吸,眼看她繼續邁開腳步,就要離去,幸子陡然追上前。

「那麼這一回,妳把他當成普通人去守護就好,就像妳一直守護著尋常百姓一樣,如果這次妳又捨棄他,他……會死的。」

來到房外的身影赫然定住,七姬詫訝回過頭,與身後的幸子同時看向彼此,姑嫂兩人四目相接,頓時她看見了向來驕傲的幸子雙目溢滿熱淚,用摻雜著絕望的眼神望著她。

想必幸子已察覺到,將軍其實是抱持著可能會犧牲長子的決心,在進行這次行動,倘若情況生變,將以殲滅菊月為先!

「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請妳一定要把他平安帶回我身邊。」

如此殷切的懇求,令七姬全身一震,她挺直背脊,深吸口氣。

「……我會!」

幾秒過後,鄭重的回答,似是承諾,更似自言自語,彷彿七姬也想藉由說出口的話,再次告訴自己,她絕對沒有失敗的餘地。

 

 

 §

 

 

位於江戶東北方的葛西地區(今葛飾區),有座小菅御殿,是將軍鷹狩(獵鷹)時的休憩之所。

從江戶城出發,可走水路,在隅田川乘船,經綾瀨川,於水戶橋上陸,再走佐倉道、松原通,便可進入小菅御殿。

據說這幾日在官醫建議下,家重已偕同幸子、大岡忠光離開西之丸,前往小菅御殿療養,但另有一說指出,他們三人全被老謀深算的松平乘邑軟禁在小菅御殿內。

當然,這些都僅是市井間的傳言,真正內幕唯有此刻對峙的兩方人馬最清楚。

「放箭!」

素手俐落一揮,兩邊土樓頓時箭落如雨,將數十名潛入者逼回院內。

既已不慎暴露,這些人原以為就要命喪亂箭之下,下一秒,空氣間響起兩聲清脆擊掌,弓箭手立刻收勢,改由暗道湧出的守衛迅速包抄上前,與被困在櫻並木前的闖入者發生激烈打鬥。

不直接以箭射殺,看來幕府打算生擒,但他們都是抱著一死決心前來,哪怕被補也不會屈服。就在一陣惡鬥中,已有半數同伴死去,剩下十多人本想咬開嘴內毒藥,突然發現對方防衛露出破綻,以致產生一個突破口。

眼看機不可失,奮力殺出一條血路的眾人自側門倉皇逃出,前方是綾瀨川,河面上急速駛來五、六艘篷舟。

「副首!」認出最前方舟船上之人是奉子,一群人喜出望外。

「快上來。」

待那些人匆匆跳上接應的小舟後,七姬自對街走出,既未阻止他們順流離去,亦未動身追趕。

「通知正春大人,依計行事。」轉過頭,她朝身後真吾說道。

真吾頷首一點,立刻返回小菅御殿去施放火煙信號,她卻沒有跟著離去,依舊站在原處,緊蹙著眉頭思索。

今晚菊月會有這些動作,皆在掌握之中,到目前為止也都照著他們安排的走向進行,但她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

赫然響起的男性嗓聲,令沉思中的她一驚,連忙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道高挑身影自她剛才躲藏的對街深處走出。

「清水……?」看了看他左右,唯有他單獨一人,若說今晚前面進展得太過順利,後面他的出現則是個天大意外。

「你們改了我的計畫?」一路踏著碎亮月光,清水御飛朝她筆直走來,薄唇微揚,似笑非笑地停在她面前。

仰頭望著他的七姬咬了咬唇。

是,他們是改了他的計畫。

原本他提議,讓松平乘邑利用政治影響力,從底層滲透幕臣,製造時機取得勝手掛老中一職後,藉此職權打擊大岡忠光一派,擁護宗武成為繼承人。

如今松平乘邑雖然同樣就任勝手掛老中,但他們跳過了拉攏幕臣那個步驟,直接提出以剷除菊月為目的,說服將軍發佈任命。

「若德川宗武照我所說去做,或有可能成為下任將軍,但他這一更動,此生怕是沒有機會了。」

「為什麼?」七姬攏緊眉心。

「這個答案,妳該比我更清楚。」清透得似能洞悉一切的雙眸,定定望著她,「畢竟妳對這次行動並不贊同,不是嗎?」

依他原先作法,雖得花費一些時日與心力,卻是實實在在從政治面下手,讓將軍最終因受限於時局,而不得不打破德川家繼承法的傳統。

然而或許宗武對將軍是否真會捨長立幼,仍舊心有存疑,之前常把「諸事權現樣御定之通(凡事都遵照權現大人制定的方法辦理)掛在嘴邊的父親,生平最崇敬之人便是被尊稱為權現樣的初代將軍德川家康,二代將軍曾因有意改立次子,而遭家康狠狠喝斥了一頓,最終仍由長子家光繼任將軍。

為免父親執著於此,宗武看準將軍亟欲擊潰菊月的心理,將清水御飛的計畫做了修改,若能一舉拿下菊月,非但可為幕府除去禍害,還能向父親證明他才是未來最適合執掌天下的人選。

至於這次行動可能會造成兄長喪命的風險,有她在,理當不會發生,倘若真不幸發生了,說不定……還更合宗武心意。

「我猜猜,」見她抿唇不語,清水御飛雙手環胸,淺淺笑道,「德川宗武已看出菊月最大弱點,在於我們目前規模有限,人數上絕對不敵幕府軍,再怎麼身懷絕技,要想推翻幕政,斷不能靠武力。」

之前菊月多半也是以暗殺幕臣要員的方式,與幕府對抗,從未發動正面衝突。

「最好的辦法,是暗中控制妳大哥,讓他成為菊月魁儡,將來德川家重上位,藉由他的手從內部摧毀幕府,因此他的存在,可說是菊月能不能成事,最重要的關鍵。」

放開交疊的雙臂,清水御飛轉向小菅御殿,舉起手,指著遠方隱約可辨的樓牆。

「於是德川宗武建議將軍先發制人,表面上令眾人覺得松平乘邑得勢,以療養之名,將德川家重軟禁於此處,收到消息的菊月,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特意把家重從戒備森嚴的江戶城移至小菅御殿,也是要讓菊月以為這樣更好動手。

「果不其然,今夜子時一到,菊月出動二十多人潛入御殿,打算將德川家重從松平乘邑手中劫出,卻沒想到此地防衛比江戶城更嚴實,才進去沒多久就被發現。」

月色下,他微微瞇起遠眺的眼眸,唇角驀然一勾。

「然而妳卻故意放走一部分人,讓他們從側門逃出。」

等等,難道他……!七姬猛抬起頭,望向他浸染著月華,時隱時亮的側臉。

「然後你們假意追趕,跟著他們一路來到綾瀨川,」指著方才那些人行經的路徑,一一指到河邊,他修長的指頭停在河面上,「等他們登上舟船,我想下游處早有妳布置的人馬,妳要他們按兵不動,繼續尾隨那些人,直到找到菊月藏匿處,再以武力上的絕對優勢,一鼓作氣殲滅菊月。」

聽他說得分毫不差,七姬臉色瞬間一白。

「你都看穿了?」

「今夜我可是在此從頭看到尾。」輕輕一笑,他似是笑自己多事,「這次菊月夜襲,我並非主要責任者,對於他們行動的目的、結果,本無多大興趣知道。」

他與奉子同為副首,兩人在組織內分別負責不同事務,互不干涉。

「只不過我有點不放心妳,決定還是來一趟。」

不放心她?七姬一愣,回過頭的他邁步向前,往她走得更近,夏日晚風同時拂過兩人,她與他的雪白衣袖幾乎快碰觸在一起。

「我能看出你們把德川家重轉移至小菅御殿的用意,妳覺得我們那位菊月的主人會想不到嗎?」朝她傾過身,清水御飛壓低聲提醒,「妳該小心的是,既然他明知這是一個陷阱,為何還要派人來襲?」

在這邊站了一晚,他不僅看懂了幕府的布局,也大致猜出藏海這麼做有何用心。

「他的手腕很厲害,對菊月極為有利,站在同樣有意推翻幕府的立場,我實在不該向妳示警,讓妳太快察覺。」

搖搖頭,他聲音一沉,有些嘆氣地在她耳邊低語。

「但我卻見不得妳哭。」

心口,用力一跳,七姬直視著他望過來,近在咫尺的目光,深知他這番告知完全違背了組織利益,這分好意更是情意,令她一時之間心緒翻湧,難以自抑,想如往常那般強迫自己劃出界線,以天下為重,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好在與他的對視中匆匆撇開小臉。

「事、事態緊急,我先回小菅御殿看看。」小聲說完,她低著頭,從他面前快步跑開。

一口氣跑回小菅御殿,七姬繞過庭院,來到四周佈下重重護衛的屋舍。

前方是個不起眼的小裡間,走上廊道,她在房門前停下,問了問守衛可有任何異常。

自從家重被帶到此地,便不停發脾氣、摔東西,由於他口齒不清,眾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以致他更沮喪火大,常常一個人在屋內咆哮。

今日亦然,除此之外,倒是沒什麼特別。

聽完守衛稟告,七姬停頓片刻,深吸口氣,接著示意他們把門打開。

運送家重前來小菅御殿時,不但過程要隱密,速度要快,以免走漏風聲,途中還得防範菊月提前襲擊,一路上都由她親自護送。

只是家重來到小菅御殿後,行動受限,一直被關在小房間內,看到她想必心情會更差,所以七姬都是在房外護衛,這還是她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

看了看屋內散落一地的物品,有毛筆、硯台、碎瓷瓶,幾乎沒吃幾口的晚膳、湯碗、醬菜碟子,該是他發怒時掃落,七姬一步步走過去,直到屋子最底處,那裡,蜷曲著一個抱著枕箱的身影,縮在角落簌簌發抖。

大概是聽到剛才外面傳來打鬥聲,知道菊月的人要來劫他,他從沒碰過這種事,鐵定嚇壞了。

「兄上。」緩緩在他前方坐下,她輕聲安撫,「他們已經走了,別擔心。」

靠著牆,滿臉恐懼的人影從枕箱後方抬起,看了她一眼。

「妳、妳、妳走開。」

望著驚魂未定的他全身哆嗦,七姬在心中一嘆,但至少確定兄長是安然無恙的,她稍微放下心。

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只見他抱緊枕箱,低頭瞪著地板,似是不想再開口跟她說話,七姬站起身。

「我去命人進來收拾。」

轉身正欲走出屋子,她邁開的步伐走到一半驀然停住。

『妳該小心的是,既然他明知這是一個陷阱,為何還要派人來襲?』

慢著!

剎那之間,她意識到什麼,右手悄悄移至腰間,抽出紅扇,回過身的她陡然踩地躍起,「唰!」一聲展開藏有柳葉刀的扇子,冷不防地朝家重背後劃過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常人看不見身後,不會察覺到她逼近,但當她鋒利扇刀劃向家重後背前一秒,家重突然彎腰躲開,原本蜷起的身軀瞬間翻滾到一旁。

七姬大驚,瞠圓了雙眸,剛才的試探已足以證明,此人絕不可能是家重!

「你易了容,喬裝成大納言大人的模樣……?」

藏海出身清水家,自然擅長易容術,他居然挑選身材、聲音與家重相近的部下,為之易容來頂替她的兄長,她太大意了!

「還以為妳會再晚些才發現呢,嘖。」那人啐了聲,手往枕箱探去,拔出暗藏小刀。

鏘鏘鏘,他揮來的短刀與她的紅扇近距離交鋒了三次,皆險險劃過彼此咽喉,兩人最後一次交手後,兩枚飛鏢破空飛來,止住他準備再起的攻勢。

「主子!」聽見不尋常響動,火速進屋的真吾飛快來到她身前。

「大人,這是……?」隨後跟著入內的武衛,望著她與家重兩人持刀相對,一時錯愕。

「他是菊月之人。」

詫訝聽她道出驚人之語,下一秒,回過神的眾人連忙退出屋子,趕去追捕混亂中逃出屋外的男子。

清水御飛的警告,她終於全然明白!

今夜菊月佯裝潛入,是為了不讓他們起疑,對菊月而言,家重的存在確實重要,但並不是非他本人不可,說穿了,菊月一點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只要找人冒充,外界都以為方才那人是家重就好。

也差一點就要被菊月得逞了,萬一對方假冒家重,混入幕府,後果不堪設想!

七姬面色鐵青,一股失溫的寒慄,從背脊一路涼到手心,她雙手顫抖,差點握不住掌中紅扇。

雖然現在已經揭穿菊月詭計,可問題是,那真正的家重呢?

既不在江戶城也不在小菅御殿,此刻的他等於是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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