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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姬傳》 第七話  叛徒 

 

08

 

江戶時代,有著「天下台所(廚房)」之稱的大坂(今大阪),因交通便利,是全國最大商品集散地,與江戶、京並稱三都。除了天然河川,大坂擁有發達的水運,運河與水道交錯縱橫,遍佈全城,橋樑亦多不勝數。

站在淀川堤岸,七姬翹首遠望,前方是浪華三大橋之一的天神橋,橋上行人、橋下舟船往來不絕,市町之繁榮,與江戶幾乎不相上下。

「主子。」

聽見這聲叫喚,她一愣,回頭看見真吾穿過人群,朝她快步走來。他一身風塵僕僕,略顯急促的目光,在她身上來來回回地打量。

「放心,你家主子沒事,依舊朝氣蓬勃,風采、氣魄、膽識,多到滿出來。」知道他在確認她有沒有受傷,七姬說笑似地要他安心,「倒是你,身體都恢復了嗎?」

他點點頭,從出羽回到江戶,經過泰半月休養已無礙。

這之中真吾曾想過要去接她,但七姬一離開湯殿山,便透過継飛腳傳信說她會自己回來(継飛腳:負責傳遞官方文書郵件的聯繫者)。只是十多天後,她不知為何竟到了越中,與江戶已是一個在東邊,一個在西邊。再過半個月,她出現在三河,然後伊勢,非但沒走對方向,還離江戶一次比一次遠。

照她的走法,最後收到她來信時,恐怕已到西海道最末端的薩摩,所以當她告知將在大坂停留數日,真吾馬上動身前來接人。

「秋燃沒跟你一起來?」難得那小子耐得住性子,願意在江戶等。

「他被阻止了。」

「是絳宵?」不知她趁秋燃沒注意,又餵他喝下什麼藥水。

「在妳回去之前,他都使不出力氣,邁不出大門吧。」

彷彿可以想像真吾離開時,趴倒在地上的秋燃雙手抱住他大腿,抗議叫著「不管,我要去我要去」,然後被絳宵揪著衣襟拖走的畫面,七姬不禁噗嗤一笑。

燦爛的笑顏看起來並無不同,過了片刻,真吾卻發現有一點很反常。

「護送我們抵達江戶後,清水家老曾入城,拜見將軍大人。」雖然她沒開口,但真吾想了想,依然照常稟報,只是他不免納悶,剛剛為何她不再往下問。

莫非她是在迴避與他談論清水家的事?

自從成為七姬侍臣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他有所保留。

「絢大人竟會冒死求見將軍?」出乎意外的消息,令本來沈默低下頭的七姬詫訝看向他。

清水家欺騙幕府,不經同意擅離領地,違反海禁,前任家督更是創建菊月之人,條列下來每件都是死罪。

「據說清水家老在席間向將軍提出了『慶長恩返』。」

「慶長恩返?」

「詳細情況,松波大人已寫在信上,他說妳看了就會明白。」得知他將前往大坂與她會合,松波正春要他把信一起帶來,真吾從袖袋內抽出紙柬交給她。

「看來正春大人已經做過調查。」接過信,七姬深吸口氣,將信件一折一折打開來。

慶長二十年,被後世稱為「大坂夏之陣」的戰事開啟,那是德川家與豐臣家最後一場戰役。

當時德川軍以十六萬壓倒性的兵力,與僅六萬的豐臣軍決一死戰,雙方人數差距懸殊,照理德川軍應是十拿九穩,勝利在望,但因擁護豐臣家的真田信繁與毛利勝永拼死出擊,竟攻入德川本陣,造成家康倉皇出逃,情況十分驚險,到後來身邊只剩小栗正忠一人護衛,那時家康甚至一度想要自盡。

如果當下他真的喪命於那一役,同樣在戰場上的二代將軍德川秀忠亦遭受敵方突襲,全軍崩潰,說不定戰局會全面逆轉,那麼大坂夏之陣或許不會成為兩軍最後的戰事,可以預想到的是,戰亂將再持續下去。

在這個關鍵時刻,自戰國時代以來,從未加入任何一場紛爭的清水家做出了決定性判斷。

「難怪幕府會允許,清水家免以履行參勤交代的規定。」曾於亂軍中救下兩代將軍,對德川家來說,確實是天大的恩情,日後清水家能破例享有特殊待遇也就說得通了,「代代清水家督,果然都是謀略成精的人。」

讀完長信,她不由得一嘆。

「這是⋯⋯!」見她滿臉感慨將信遞給他,真吾接過來,看完後亦挑起一眉。

大戰過後,大御所德川家康親手寫下約定書,表面上清水家成為德川屬臣,實際上他們並不參與幕府治世,並承諾若是哪天清水家要解除臣屬關係,幕府也無二話,就當作是慶長二十年德川家領受這分恩情的回報。

「從小到大我見過不少機要檔案,卻從未看過、聽過有這紙密約。」轉動眼眸,七姬望向一旁淀川,看著悠悠流淌的河水,彷彿像在看著那些逝去的時光,「可見幕府有意模糊這段過往,並不想讓此事流傳下來。」

畢竟從現實面來看,坐擁天下的統治者,又豈容清水家具有這麼大的自主性,家康當時約莫也是抱定,時間一久,再大的恩情都會被淡忘,等到知情者都作古,慢慢地諾言也會煙消雲散。

於是經過歲月更迭,在幕府以為已經失去物證,清水家亦行事低調之下,後面幾任將軍根本不知還有密約存在。

然而該說一山還有一山高嗎?清水家雖不涉政事,卻比誰都瞭解主政者的心態,在幕府打算燒毀約定書之前,早已暗中以仿品換下真跡,送回湯殿山保管。

當清水絢將那封經專人鑑定,確定是家康親筆寫下,印有私璽的御紙攤開,置於現任將軍面前時,吉宗驚訝得當場起身站起。

「之後情況如何?」收回遠望的目光,七姬轉過身問。

「將軍大人已依照請求,將清水家自受封大名中除名,所有紀錄一併銷毀,過往作為蓋不追究,清水家老要離開亦未攔阻,絢大人走出江戶城後,目前行蹤不明。」

除名⋯⋯連叛主的罪名都不屑背負,清水家真是有史以來最我行我素的家族,揉揉太陽穴,她突然想起還有另一個問題。

「正春大人為何要你把信帶來?」

「他以為妳迂迴繞道,是為了躲避菊月追擊,短時間可能不會回去,先讓妳心裡有個底。」

「咳。」一路上的確曾遭遇襲擊,但這不是她在外遊蕩的主因,七姬連忙豎起食指交代,「事關你主子的形象,你千萬別告訴他,我是因為走錯路才沒回江戶。」

「我倒覺得松波大人過段時間就會自己想通⋯⋯」

沒理會真吾的咕噥,她兩手一個擊掌。

「啊,那既然來都來到大坂了,機會難得,我們去看看當初慶長恩返的事發地。」打定主意,她離開河岸,比了比前方兩條路,「當時應該發生在天王寺附近,是從這個方向,還是那個方向過去?嗯,我的直覺告訴我,應當是這一條。」

望著她站在岔路口,憑著很不靠譜的感覺找路,真吾發出一嘆,終於知道為何她會回不了江戶。

「還是我帶路吧。」他搖搖頭,邁步走另一個方向。

「也對,」她笑著跟上他,「幸好你來了,有你在,我就不怕再迷路啦。」

多年後,真吾卻後悔了。

早知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她再也沒機會,可以在這片最愛的土地上這樣到處走著,這日他不該來大坂接她,應該讓她走遠一點,哪怕去到薩摩也無妨。

五月中旬,兩人回到江戶。

之前離開時仍是瑞雪紛飛的隆冬,如今春櫻落盡,都快到紫陽花即將盛放的初夏。

江戶城裡,見到她安然返回,一身虛軟無力,多日來僅能躺著跟坐著的秋燃大喊:「解藥呀!絳宵姊姊,妳說她回來就給我解藥的!」

接著喝下湯藥,總算又能跑能跳的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撲過去,抱著好久不見的七姬又哭又笑。

一陣鬧騰之後,到了黃昏,他們一起用過晚膳,接著入夜。

「秋燃。」

門外傳來低喚,剛睡下不久就被叫醒,秋燃揉著惺忪雙眼打開門,困惑望著站在他房門前的人。

「真吾哥哥?」

「她不見了。」夜已很深,真吾卻依然穿著常服,並未換衣就寢,「我剛確認過,她不在城內。」

「咦?怎麼會⋯⋯?」睡意頓時全消,秋燃忙套上外衣,「這麼晚了,會有什麼急事需要出城?」

「在大坂時,我就覺得她不太對勁。」一路上她仍會開玩笑捉弄他,但靜默的時間明顯拉長許多,原以為她是長途跋涉,有些疲倦,「回來後,她可有向你提起什麼特別的事?」

抬首回想,秋燃搖搖頭推測:「會不會是去你們在吉原的住處?」

之前聽七姬說過,她另一個不得了的身份是紅透半邊天的花魁,在吉原都橫著走。

「若是去浦壽屋,她不需避著我。」真吾馬上否定了這個猜測,不知為何,近日他總覺得心神不寧,這種不安的感覺,與她先前險遭奉子殺害的那一夜很像!

「不管她去哪裡,你都會知道嗎?」

「當然,我們向來都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陡然止住,真吾一頓,突然想到自己這樣說,對,也不對。

的確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他是最清楚她行蹤的人,因為她總是將他帶在身邊,有事也是交給他完成,除了一個時候!

那人,是她尚未成為暗夜奉行之前便認識,他並不知對方是誰,只知似乎是名醫者,每次她去找那位大夫時,都是獨自隻身前去。

「那就好,既然是相識已久的熟人⋯⋯呃,真吾哥哥,你怎麼啦?臉色忽然變好白。」見他表情大變,僵住的面容一片鐵青,秋燃被他的反應嚇到。

「不⋯⋯她一定是察覺了什麼,現在都過夜四時(晚上十點)了,各町木戶(木門)已經關閉,對方如果只是普通人,她不會選這個時候去找他,更不會沒告訴我一聲就走!」

種種不尋常的舉動,只說明一件事,她此次出城目的非同小可,沒有帶他同行,不是不會有危險,就是太過危險!

一股遍體生寒的恐懼,迅速自胸口擴散到四肢,他猛然抬頭,往城外方向看去,下一秒,秋燃還沒會意過來他要去哪裡,他已疾行掠過天井、長廊,消失在月色下。

這個晚上,是很美的滿月之日。

一輪晈亮圓月,清晰倒映在隅田川上,白天擁擠熱鬧的兩國橋,此時行人寥寥無幾,大都趕在町木戶關起前回家,僅剩幾名流浪漢蜷曲於角落。

橋樑兩側空地稱為廣小路,林立著各式各樣小商店,有可以觀賞戲曲與雜耍的見世物小屋,提供茶水與糯米團的水茶屋,也都已打烊,全在深夜中安靜下來。

空蕩蕩的小商店前,唯有一人站在河岸旁,他姿態優雅,背影修長,面向著隅田川,靜靜看著橫跨兩岸的兩國橋。

「藏海大人。」

提著紙燈籠,七姬穿著薄紅小袖,踩著木屐,一步接著一步,自他身後緩緩走過來。

「約這麼晚的時間,在兩國橋前碰面,小姐是有重要的事要對我說嗎?」轉過身的大夫,一如既往地,帶著溫文微笑,看著她走近。

「小姐?」來到他面前五步之遙的地方,七姬停下來,從燈籠裡透出的暈黃燭光在她臉龐輕輕搖曳,「這個稱呼,該改口了。」

「喔?」他偏著頭,等她說明。

「你該叫我姬君,正如我也會改喚你⋯⋯」

揚起唇,她朝他回以一笑。

「隱季大人。」

聲音沒有半分顫抖,在開口叫出這個名字的一瞬間,滑過面龐的晶瑩淚珠,卻在晚風中悄然墜落。

──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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