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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姬傳》 第七話  叛徒 

 

09

 

「她是否回到江戶了?」

站在窗邊,遙望遠方的清水御飛冷不防冒出這句話。

「你怎麼知道?」無須挑明,也明白他說的「她」是指何人,坐在後側,低頭寫字的神雪陡然停住運筆,抬起眼眸狐疑看向前。

他歸順菊月後,藏海雖然看重他的能力,對他卻從未放鬆警戒,更不曾向他透露與七姬有關的情報半字。再加上清水家已全族出海,他也不可能透過手下獲取消息,怎會察覺七姬返回江戶?

「特意選在今日,命我來高輪聯絡支持德川家重的大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把我支開,除了她人回來江戶,我想不出還有第二個理由。」

他心思細密,果然很難瞞過他耳目,神雪默默將毛筆擱回硯台上。

「不僅如此,」浸染著皎潔月色的俊美面龐轉過來,勾起鋒利一笑,「要我留在高輪,還安排妳一同前來,就近監視我的舉動,看來那人打算今晚取她性命,是嗎?」

高輪位於江戶南方,距離市街非常遙遠,如果七姬遭遇危險,此刻他已來不及趕回她身邊。

「既然你知道藏海大人的目的,為何還要來高輪?」神雪越聽越不解。

「那人看著她從小長大,真要下手,該不會完全無動於衷才是。」

尤其她是那麼古靈精怪,一言一行,都帶著牽引人心的力量,他深信只要與七姬相處過,很難不被她打動。

「比起將她當成統治工具的生父德川吉宗,他其實是更同情、更憐憫她的人,我估計兄長也不希望她喪命,會先試著說服她別與菊月為敵。」

兩國橋下,流水淙淙,於真夜之中,水色一片幽黑,不似兩人首次相見是在飄著薄雪的午後,河水冰冷而清澈。

那時是冬日,此時即將入夏,當初兩人站在橋上,身旁人聲鼎沸,如今他們立於河岸,唯有二人面面相對。

「妳還是叫我藏海吧。」輕嘆口氣,身為菊月首領的他搖搖頭,「我已不配擁有那個稱呼。」

早在拋下清水家,離開眾人那一日,他就喪失了這個資格。

「好,藏海大人。」如他所願改回原本稱呼,七姬深吸口氣,將滿眶淚意逼回眼底,直到自己能完全壓抑住情緒,再把話說下去,「我終於明白高橋大人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惜我領悟得太晚。」

去年送高橋雅律離開時,她曾問過菊月之主是誰。

『基於道義,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我只能告訴妳,菊月之主,絕對是妳最意想不到的人。』

從她出生以來,這位反幕府組織的領導者信守約定,十六年間停止所有活動,對於她這個關鍵人物,卻不可能放著不管,自兩人相遇於兩國橋起,他便一直以友人身份,密切關注著她的成長。

『他思慮遠大,胸懷天下,有著出眾的品格,悲天憫人的慈悲,無論智謀、氣度、行動力,幕府根本沒人比得上他,一旦他出手,將軍大人絕無勝算。』

無論當初他是有心接近,或巧合偶遇,相識十年,哪怕不能坦承他是菊月之主,正如七姬也不曾告知自己真實身份,但他們都是以真誠之心對待彼此,因此七姬非常瞭解他的為人,自然也很清楚高橋雅律所言並未誇大。

這樣的他,的確是幕府勁敵。

「妳是如何發現的?」在清水家密室中,她並未見到他的長相,也沒聽出他以假音說話,理當不會把他與清水隱季聯想在一起。

「你曾指出我中毒,還給了我解藥。」包括小時候她剛從湯殿山回來,以及六年後她與清水御飛在江戶重逢,共有兩次。

「我是大夫,診斷出妳中毒,對症下藥,有什麼奇怪嗎?」

「是不奇怪,但君棲毒性特殊,唯有生滅可解,然而全國大夫、藥材商都不可能會有生滅這劑解藥,因為⋯⋯」直視著他,她沈聲說出從依爾莎蓓拉的醫書中,找到的重大發現,「生滅,只存在於清水本家之人的血液裡!」

換句話說,他能拿出生滅為她解毒,只有一種可能:他就是清水家第十二代家督,清水隱季!

這也是為何她長大後,清水御飛還要再次在她飯食中摻加君棲,他想透過這個方式告訴她,身旁這位相識多年的大夫其實有多危險。

「我不懂的是,藏海大人明知這樣可能暴露身份,為何還要給我解藥?」

論智力,論謀略,兄弟兩不相上下,他鐵定知道弟弟別有用心,當初大可假裝沒察覺她中毒。

「妳小時候初次被下毒,我以為清水家當真想殺害妳。」不管是出自一個朋友的私心,或者為了菊月將來,他都不希望她在那時喪生,「第二次妳又吃下君棲,我才發覺這是御飛那孩子的圈套。既然他有意向妳示警,我也順勢利用這個機會,引起妳對他的疑心,直到妳最後知道實情,一如今夜,約我出來單獨會面,妳想做的事,跟我的意圖,應該都是一樣的。」

他們各自代表著幕府與菊月,只要殺了眼前之人,便能重創對方組織!

左手提著紙燈籠,七姬緊緊握住藏於衣袖之下,右掌中的三枚飛鏢。

不錯,在得知他是清水隱季之後,她別無選擇,哪怕他是認識最久的一個朋友,哪怕她從小就很喜歡這個人,都必須屏除個人情感,與之一戰。

「妳知道我為什麼不阻止,一直在旁看妳照著妳父親的計畫被培養長大嗎?」他老實說出原因,「從妳接手暗夜奉行以來,屢次打擊貪官污吏,很多人對妳寄與厚望,妳的存在早已深入民心,成為民眾信任幕府的象徵,同時也是致命傷,若是妳消失了,幕府將失去最有力的屏障。」

沒有任何隱瞞,他清楚向她表示,今晚,他亦是為著這個目的而來!

「我明白了,藏海大人十六年間耐心等待,原來是為了這一刻。」一朵苦澀笑意躍上唇角,七姬將掌中飛鏢握得更緊,幾乎深陷入手心皮肉。

「說起來是妳父親策略錯誤,才會讓我們菊月有機可趁。」他搖搖頭,「面對腐敗官場,只因整頓不易,便貪圖方便,以妳的出現來穩定人心,久而久之,依賴妳去消弭民憤的結果,造成幕制更腐化,風紀更敗壞。」

仰起頭,他將目光投向江戶城方向。

「這似乎是將軍大人施政一貫的作風,政策搖擺不定,總是充滿矛盾。」

看了一會後,他輕歎口氣,將隱藏在盛世表象下的真實狀況,直言不諱地道出。

「他本人雖然關心百姓,為改善幕府財政,加諸農人身上的賦稅卻很沈重。」

享保七年,徵收年貢的方式,自每年秋季檢查收成豐歉以確定租率的「勘查制」,改為「定租制」(固定租率制),原訂四公六民(稅率為收穫量四成),享保十年提高為六公四民(收穫量六成),在苛稅壓榨之下,農民逐漸失去土地,成為貧困佃農。

「享保九年開始施行的節約令亦然,本意是想改善奢侈之風,但對經濟活動缺乏通盤瞭解,此舉非但無法使財政好轉,反倒阻礙了商業發展。」

收回遠眺的視線,他以沈穩透徹的語調再舉一例。

「眼看商人資本越來越雄厚,不斷侵蝕農村,致使農民喪失土地,幕府一邊下令禁止土地買賣、分割,以便抑制商人勢力,一邊卻又任由土地典當、兼併,為擴大稅收來源,鼓勵商人投資開墾新田,甚至准許商賈組織行會,給予買賣壟斷權,導致商人操縱市場,幕府卻莫可奈何。」

他再次朝她不認同地搖頭。

「正如將軍大人的政策,一方面打壓商人資本,另一方面又向商人低頭,做什麼都是半調子,雖然挽救了幕府的危機,卻激化社會階級的對立,光是將軍治世期間發生的百姓一揆(暴動起義)就高達九十件,往後人民抗爭只會越來越劇烈。」

幕藩體制破綻百出,已經不再適合領導這個時代,這就是他之所以創立菊月的理由。

「小姐,我看著妳從小到大,自認為對妳也曾真心相待,我相信小姐對我亦是如此。」

他聲音溫柔,目光平和,一如兩人初識時那般,真誠無偽。

「離開清水家之前,我父曾說過,當我們對所處時局很不滿的時候,有三種選擇,一是妥協,二是設法改變,在密室中我只提到前面這兩樣,現在我想告訴妳,他接下來說的是什麼。」

儘管往事已過去多年,父親當時之語依然猶言在耳。

「『第三種是退出,另謀發展。世界很大,你可以鼓起勇氣離開,走出去探險,直到發現更適合自己的地方。』」

這難道是指⋯⋯?七姬微揚起柳眉。

「最後這一種,我想便是我弟弟的選擇,他為了妳,可以說服全族遷徙海外,如果妳願意隨他離去,我不會為難。」他一頓,「不,應該說,這是我發乎內心的希望。」

如此一來,菊月失去清水御飛的效命是有些可惜,但他主要目的是確保未來能順利推翻幕府,只要她肯退開,不再阻礙菊月行動,他也不是非殺她不可。

「藏海大人都說看著我從小長大,」不加思索,七姬立刻搖搖頭,「怎麼還會問我這種問題。」

他一愣。

「妳不願?」

這不是她願不願意。

「我不能,也永遠不會。」

篤定的回答,與她的眼神同樣充滿堅定,見此,藏海發出一聲喟然長嘆,神情有著說不出的遺憾。

「那麼,今夜我只好動手。」

萬分惋惜地說完,他拿出收在懷中的樂器,當他抱起繪有鷺草圖案的笙管,就口吹奏,一聲嘹亮音色,清透衝上雲霄,在空氣間四散開來。

這是⋯⋯!驟麻的四肢,彷彿有道電流急閃而過,七姬倒抽口氣,腳步一個踉蹌,她瞬間跪地,下一秒連忙用手撐住地面,穩住身子。

腳邊,是剛才鬆手放開的紙燈籠,微微火苗,於落地後禁不住撞擊,熄滅。

同一時間,遠在高輪的清水御飛亦感受到這股強大衝擊,他突然單膝跪下,一手按住眉心。

「你怎麼了?」見他忽然倒下,神雪嚇了一大跳,連忙趕過去攙扶。

「月之式⋯⋯解除了。」催眠術的反噬令他神色痛苦,氣息變得紊亂,他吃力抬起頭,表情卻不覺得意外地,擠出無奈一笑,「看來兄長的勸服是失敗了呀。」

之前他與七姬感知相連,若是一人身亡,另一人也會跟著死去,如今藏海吹奏勾墨,斷開了兩人連結,下一步打算做什麼已是不言而喻。

「這、這麼說⋯⋯」意識到他話中之意,神雪動作一僵。

明知今晚會發生什麼事,她的任務甚至是要留在高輪牽制住身旁這個人,但乍聽到這個消息,她第一個反應竟是匆匆起身,轉頭便要往外走。

「妳上哪去?」清水御飛叫住她。

就算現在趕回江戶,也已經來不及阻止,更何況她有什麼道理阻擋?

七姬是實現菊月理想的障礙,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立場相反的敵人,能在今晚除去這名女子再好不過,可是,當此刻真正到來,她居然為對方驚慌了,擔心了!

「妳好像早料到我會這樣做。」見七姬重新調整好重心,從地上緩緩站起身,藏海將笙收起。

「勾墨的效用,我聽秋燃說過。」這下她的生死,不會再牽連到任何人,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得獨自走完。

「那妳可想過,得知妳的死訊,有個人會有多悲傷?」藏海忍不住提醒。

「⋯⋯。」這個問題,她難以回覆,更避免去想他所說的那個人會有什麼反應。

「藏海大人要樂觀一點,想法別這麼負面。」不能回答,只好說笑似地回應,她舉起右臂,將掌中三枚飛鏢就定位,「我受過多年訓練,說不定等一下死去的人不是我。」

眼前是前任清水家督,必須在被他催眠之前,一擊必中,她只有一次機會!

全神貫注,面對面看著彼此的兩人都知道,對方會用盡全力,出手絕不可能有半分猶豫、半點留情。

當天上明月偏移,一陣晚風悄然拂過,兩人同時有了行動。

快得不過眨眼之間,七姬衣袖飛起,指間飛鏢劃破空氣,化為三道銀光揚開,他驚險別開臉避過第一枚,銳利鏢刀劃開他衣角,另外兩枚,一個沒入他胸口,一個射入左膝,皆刀刀精準見血,深入骨肉。

刺中要害引起的劇痛,令他步伐凌亂一頓,他摀住很快被鮮血染紅的胸膛,微微喘著氣,再將滿手濕透的五指拿到眼前看了看。

他傷得不輕,畢竟他們清水家的人,本來就不擅長武術格鬥。

但,他還是贏了。

轉動目光,他抬眸望向前,七姬維持著射出飛鏢後的姿態,雙臂一動不動停在半空,唯有兩片衣袖高高低低,不斷於風中翻轉跳動。

天魔輪舞第三式,樹影迷蹤,她見清水御飛曾對製琴師灼華施展過,此時的她立在原地無法動彈,手腳宛如被無數根藤蔓枝條緊緊綑綁住一般。

終究,還是對方技高一疇,七姬咬了咬牙,看著藏海抽出腰刀,朝她一步一步走過來。

當他手中短刀自她頸項揮過,一切都會結束,她很確定,他身為菊月之主,一定會這麼做。

來到世上將近十七年,她不知這樣算是長,還是短?

據說人死前,腦中會快速閃過一生重要片段,她看到自己從小到大,是如何成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她曾遇見過誰,想守護什麼,隨著一一滑過眼前的畫面,她睜大的雙眸,同時倒映著藏海指向她喉間的刀尖,那反射著冷冷月光的刀身,冰涼又致命,逐漸離她越來越近。

很快她就要死去了!深刻領悟到這一點,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凍結住,然後被重重打碎,所有知覺全被一陣瀰漫上來的強光橫掃而過!

鏘──

眼看藏海的刀落下,正要劃過她頸部,七姬原本受制於催眠術的雙手驀然動起,迅速抽出腰間紅扇,她反手一翻,藏著柳葉刀的扇柄,不僅擋住差點劃開她咽喉的刀鋒,還以一個強勁斜切之勢,掃開對方攻擊。

剛才那聲「鏘」,便是藏海的刀被她打飛之後,所發出的清脆撞擊聲,其力道之快、之猛,令短刀飛出之後,還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十圈,才斜斜插上兩人右後方遠遠的草地。

「怎⋯⋯?」驚愕看著恢復行動力的七姬,藏海不敢相信,她居然有辦法解開他的催眠。

不,這不可能!

天魔輪舞是他們清水家最厲害的催眠術,最後四式,生、死、無、有,一旦施放,便連家督本人都無法逆轉,而其他十四式,要解除也只有清水家督才辦得到,她怎麼可能⋯⋯?

「我⋯⋯想起來了。」咬著唇,七姬再也無法克制,全身微微顫抖著,她的髮髻,在方才打鬥中散開來,一頭烏黑長髮掙脫束縛,於空中畫出長長弧線後,披落雙肩。

『我已經用生之式,為妳開啟天魔輪舞的傳承,往後妳能操縱這個力量,但妳不會記得,唯有當妳面臨極大危險,可能失去性命,我又不在妳身邊的時候,才會喚醒這個記憶。』

對,早在很多年前,清水御飛就把歷代家督才有資格使用,一生也只會傳授一次的力量,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清水,你竟然⋯⋯!」

低下頭,她恍然看著自己回復知覺的雙手,表情比藏海更震動,一翦明眸,盈滿激動湧上的淚水。

終於明白剛才千鈞一髮之際,她為何能破解藏海的催眠,還有之前跳入聖地冷池時,真吾看不見洞口,她卻看得見。

『只有接受過承繼儀式,清水家的歷代家督們能看見那條池底通道,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感覺到右臂傳來一陣溫燙,七姬想起什麼,撩開衣袖,看見一輪鷺草圖案,自她雪白上臂淡淡浮出。

『歷代家督除了繼任前紋在胸口的家徽之外,繼位後,右上臂還會多了枚鷺草,但那並非藉由外力烙上去的,而是修習過天魔輪舞之後,狀似鷺草的圖案便會從手臂自動浮現出來。』

愣愣看著七姬右臂,藏海下意識拉開自己右邊袖口。

「頭一次使用天魔輪舞後,會浮現出的印記⋯⋯」

月色下,兩枚一模一樣的圖紋,清晰印入眼簾,這下再怎麼難以置信,也不得不接受親眼見到的事實,她的確已經承繼了清水家督獨有的力量!

換言之,在她想起如何使用天魔輪舞的此刻,除非他施展最後四式,不然他對七姬下的催眠,她都能自行解開。

「沒有清水本家血緣的妳,怎麼可能接受引繼?」他喃喃不解,片刻,赫然想通一點。

『失去本家後繼者,家老們不得不考慮從分家另立家督的可能性,只不過沒有本家血緣,分家之人要成功習得天魔輪舞,變數更大,那幾年他們努力尋找讓沒有本家血緣之人也能具有承繼機會的方法。』

『看來他們找到了?』

『是找到了,但已經沒有必要使用,因為我在享保七年出生,我的體內本來就流著本家之血。』

他們找到的方法,在清水御飛出世後是已不需使用,但這個方法並沒有白找,後來清水御飛將之應用在她身上!

『當初妳會中生滅的毒,也是我下的。』

原來如此!七姬總算也明白了,為何他前後要對她下兩種毒。

當年与宗夫婦運用醫藥知識,調製出一種叫生滅的特殊物質,這是修習天魔輪舞的關鍵要件,兩人後代自出生,血液裡都會自帶著這種元素。

雖是毒物,生滅在人體內並不會產生毒性,清水御飛用自己的血,提煉成藥餵她喝下,但畢竟是後天製造,濃度無法催發足夠效力,於是他仿造初代家督作法,在她飯食中投入另一種毒物君棲,將她的體質逐漸調整成與本家之人一樣。

費盡心血,都是唯恐她遭遇不測時,這個一族最大的力量,可以成為她最後一道防線,他卻從不明說。

『希望妳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當她瞭解原因的時候,表示她遇到生命危險。

『但若是哪天妳知道了,記住那是我對妳的心意。』

不,這份心意太貴重了,那個男人為了她,根本就是傾盡所有!

她卻從未發現,自始至終他對她都是這樣全心以待。

『你該不會連對我下毒,也要說是你的心意吧?』

『是,將來妳仔細回想就會發現,我的一切作為,都是出自對妳的一片真心。』

想起他曾說過的話,七姬伸出指尖,掩住哆嗦不止的雙唇。

這分情意,付出得太多太深,如果說她心在天下,為眾人能犧牲一切,甚至自身,那麼他就是用不下於她的決心,將自己全部所有只投注在她一人!

意會到這一點之後,她深受重擊,為著這個男人用情用得竟是這樣徹底、沒有餘地,而心神大震不已。

「他把妳保護得太好了。」有感而發地,吐出這句感觸,藏海不禁一陣搖頭失笑,「當年他答應加入菊月時,我以為他的條件是要我留妳一命,哪知他提的是成為菊月副首。那時我百思不解,今日才知,他不會以妳的性命當條件,因為那麼重要的東西,他才不想仰賴別人承諾,他要自己保護。」

高輪。

衝至門邊的身影,愕然停住腳步,神雪吃驚回過頭。

「你說什麼?」望著撐起一臂,從地上搖晃站起身的清水御飛,她瞪大雙眼,「她會使用天魔輪舞為自己解圍?」

那不是清水家最強大的催眠術嗎?

「你居然連這個都交給她了?」照理那是他將來要傳給下任繼承人的。

「有何不可。」勾起唇,他望向窗外淺淺一笑,一臉理所當然,「她是我最心愛的人。」

「⋯⋯。」就知道這個男人之任性,無人可及,神雪突然有點同情有家督如此的清水一族,隨即猛地想起什麼,她大感不妙,「糟了!倘若她沒事,那有危險的就是藏海大人了!」

無需再顧忌清水家的催眠術,以七姬過人身手,鐵定會把握時機反擊。

事實上,也正如神雪憂慮,兩國橋下,一邊往後退,一邊飛身閃避的藏海已被逼得退至河畔,臂膀多了兩道傷痕,是被七姬俐落劃過的紅扇所傷。

「放心。」凝視著高空朗月的眼眸,彷彿能看見遠處發生的情景,在他意有所指地說完後,緩緩地闔起,「我既已加入你們,又怎麼可能坐視菊月的主人蒙難,當然是自有安排。」

河岸邊,一襲緋麗紅衣,隨著掌中紅扇的起落,不斷步步進逼。

「藏海大人剛才提到那些關於幕府的評論,說得不錯,確實都是實情。」踩地躍起,將扇緣薄刀朝前用力劃去,這次七姬劃破對方左肩,在他已帶傷的胸口上方,再留下一道長紅。

「喔?」節節倒退,到後來腳步已經有些凌亂的藏海按住傷處,繼續閃躲著面前紅扇。

「所以我不會反駁。」幕府體制的衰敗並非一朝一夕,早在元祿年間即已弊病叢生,「但藏海大人是否想過,將軍大人的施政充滿矛盾,正是因為城內複雜的政治鬥爭、經濟問題太過棘手,在多方阻力之下,他竭盡全力,不斷權衡得失,也要維持住幕府威信,為的便是約束各地大名,以防天下秩序分崩離析。」

小時候,兩人在兩國橋相遇時,他曾問過她,他們這個世界的體制是不是有問題,那時她還小,不清楚該如何回答,現在她要給他答覆。

「藏海大人衷心期盼的革新,總有一天一定能夠實現,我希望那時我們的人民不會再像戰國時代那樣,重蹈自相殘殺的慘況,而能放下地域之見,真正地團結一致,為同一個國家努力,在那個時候尚未到來之前──」

握緊扇柄,她毅然將刀鋒指向他。

「我會與苦心維繫著這片國土安定的幕府一起奮戰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原來她是以此等覺悟,在執行著落於肩頭的使命!藏海慨然一歎,神色不由得掠過幾分動容。

只是這些話假如被遠方某個人聽到,應該會又氣又心疼吧。

「你笑什麼?」不解他面對她一再狙擊,身上負傷多處,此時居然還能突然發出大笑。

「原以為我想推翻幕府已是難如登天,沒想到有個人的挑戰更大,心願比我還難達成。」

這是指⋯⋯睜大眸瞳,七姬默然將袖內左手緊握成拳,想起他說的那人一心一意只為她付出,一絲痛楚,自她雙眸一閃而逝,但她深吸口氣,將心中紛亂全數忍抑下來。

沒有停頓,她握緊紅扇,準備再度揚手,忽然察覺身旁有異,揮到一半的手勢迅速轉了個方向,改將斜前方朝她射來的短箭削斷。

咻咻咻咻咻!

緊接著連續五道箭矢,間不容髮迅速落下,她不得不閃躲避開,在空中輕快騰翻數圈後,伏低身子,雙手按地的她抬起頭,發現一艘靠岸小船,已將藏海接上船頭。

「奉子?」看清前來接應之人,連藏海都感到意外,「妳怎麼來了?」

「我收到御飛大人的留話。」

川上還有奉子另外帶來的三艘快船,船上皆有八、九名手持十字弓的射手,在藏海登船之後,繼續瞄準七姬連發射去。

局勢頓時逆轉,眼看前方箭雨齊發,七姬連忙揮扇抵擋,饒是她動作矯捷,密密麻麻射來的箭矢接續不斷,一時她也應付得頗為吃力。

然而這個險象環生的場面並未持續太久,一枝險些刺中她的短箭,被後方破空飛來的星形飛鏢擊落,她驚詫回過頭,看見朝她火速奔來的真吾騎著馬,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手撒出暗器,將飛向她的利箭一一打下。

他的身後還有松波正春,以及奉行所的人馬,他們手持火把,將附近照得大亮,從川面射來的箭矢逐漸被他們發動的反擊逼退。

「看來這一回,是勢均力敵。」站在舟船上,藏海接過奉子遞來的布巾,壓在左胸最深的傷處上止血,一邊出聲示意,要手下停止攻擊。

為何知道她在這裡?望著真吾下馬走過來,七姬愣愣看著他。

隅田川上,菊月的舟船很快便撤退,要攔截已來不及,松波正春也沒下令追趕。

「嘖,妳這樣子也弄得太糟,哪還有半點姑娘家該有的儀態。」調侃的聲音飄來。

她移動目光,看向騎馬走近的老人家,心中疑惑更深,不明白這位南町奉行怎會與真吾一同前來。

不過松波正春倒是說對了一點,她滿頭散髮,呼吸急促,身上還帶著些許擦傷,模樣的確是很狼狽,從認識她以來,真吾從未見過她這模樣。

「主子?」發現她沒說話,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看著他們,真吾覺得不對勁地低喚。

興許是看到他們出現,一時感到心安,卸下防備後,七姬這才察覺自己力不從心,初次施展天魔輪舞的不適,又經過一輪拼死打鬥,她早已體力透支,下一秒,意識一黑的她再也撐不住,氣力驟失地往後倒落。

「主子!」趕在她撞上地面之前,真吾匆匆伸手接住。

滑入他胸懷的小臉,臉色白得令人心驚,但至少,至少她還活著,抱著依然還有著溫熱體溫的她,他的雙手顫顫抖了一下。

天知道為了弄清她今晚行蹤,他瘋了一般拼命調查江戶內外所有她可能接觸過的大夫,甚至找上南町奉行所,直到趕來兩國橋畔,這一路上他多怕找到的是已氣絕身亡的她。

「松波大人在看什麼?」其中一名松波正春帶來的同心,好奇地問著身旁同僚,只見他們上司負手走到川邊後便陷入沈思,雙眼看的,卻非遠離的菊月船隻,而是與之相反的南方。

「你先帶她回城。」轉過身的松波正春走回來,面色肅穆,朝真吾看了一眼,「明日等她醒來,我有話對她說。」

撿起七姬掉落在青草地上的紅扇,真吾點點頭,抱起她離開。

深夜的兩國橋下,復歸平靜,唯有流動不絕的川面上,四艘舟隻行過,最前方的主船立著一道身影。

「奉子。」經過半晌深思,那道修長人影有了決定,「即日起不用再禁止他行動,他想調動誰,打算做什麼都由他。」

「藏海大人相信他當真有心投誠?」雖說今晚幸虧清水御飛的通知來得及時,但這麼快就做出這種判定,不會言之過早嗎?

對方可是心思深沉,想得比誰都遠的那個男人。

「我不認為菊月的理想是他所在意,我們為天下,他不過為一人。」打開腳邊藥箱,他靜靜看著箱中大大小小,準備齊全的醫療器具。

那人料事如神,算準他會掛彩,在通知奉子前往接應時,竟不忘交代要她帶上藥箱。

「藏海大人?」見他不急著包紮傷處,嘴角反而揚起一笑,奉子不解。

「然而只是為著這麼一個人,對他而言,理由就已經夠充分了吧。」拿起其中一瓶傷藥,他轉頭回望向江戶中心的方向。

不管是為了更遠大的治世理念,還是最珍視之人,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

 

 

面對一國威權,他們都選擇了不惜與之開戰,絕不妥協。

 

 

第七話  叛徒《完》

第三部 無垠業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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